面对这名决策者的决定，其余决策者全都默然无语。
能坐在这个位置，能进入一号基地，这里的所有人都经受过无数次在背负着极大压力情况下做出至关重要判断的训练。他们的职业生涯也证明，他们是整个文明内，在极大压力情况下，做出正确判断概率最高的一群人。
不仅那名决策者，其余决策者在看到“医生”的话语之后，心中也下意识的做出了这种判断。
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医生”所说的就是真的。可是绝大部分需要决策者们判断的事情，都不会有明确的证据来支撑他们做出判断。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判断风险的大小和高低，选择最有可能正确，或者说正确概率最高的那条路。
这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正确的道路。
“医生”固然有可能是在欺骗己方。但它的解释也十分符合逻辑，同样具有极高的可信度。同时，“医生”的表现，也让此次威慑计划失败的可能性相比之前提升了许多。
如果说之前人们对威慑计划成功率的判断有百分之五十——这个概率已经足以支撑决策者们作出执行这个计划的决定，那么现在，人们对成功几率的判断已经降低到了不足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这个成功率，不足以让决策者们拿几十亿人类的生命去冒险，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最多几十上百年时间，这些人终归还是要死去。
可是正常死亡和在灾难之中死亡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座所有决策者之中，没有一人对这名决策者的决定提出异议。
可是……该如何停止威慑计划？
之前，为了确保威慑计划的成功，人们没有为自己留任何后路。而现在，距离陈洛引爆氢弹，只剩下最多几分钟时间而已。
唯一的突破点，在于陈洛本身。
“陈洛已经切断了与我们的联系，我们无法将命令传达到陈洛耳中。”
决策者沉默片刻，道：“你们认为，时间到了之后，在这种情况下，陈洛会引爆那些氢弹么？”
战略参谋部几名参谋，以及当初在喜马拉雅秘密基地之中负责为陈洛提供培训的专家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由首长顾问项立辉做出了回答：“综合分析，我们认为，陈洛会引爆氢弹的。这……这不正是当初我们希望陈洛能做到的事情么？”
大会议室中一片寂静。
且不说此刻无法联系到陈洛，就算可以联系到，在几个月培训之中，心智早已坚若磐石的陈洛是否听从决策者们的命令也是个未知数。无法从陈洛那里打开突破口，那便只能从对应五十九个地质薄弱点的五十九个指挥所那里想办法。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哪怕首长亲自出面要求那些战士不引爆氢弹都没有丝毫用处。
上一次听从了首长命令，中断了氢弹引爆工作的战士此刻还在监狱之中关押着，其余战士怎么可能还服从他的命令？
指挥所与氢弹集群之间的数据链路也是一个可以着手的点。可是想要破坏它，至少也需要十天时间。
项立辉沉声道：“我们无法中止威慑计划。”
大会议室内安静异常，便连一根针落下都清晰可闻。
此刻，月球之上，陈洛仍旧在安静的等待之中。
他的心情仍旧平静，他同样也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李舒云还活着的话，陈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决心按下那个按钮，但幸好，现在他不必为这个问题感到纠结。因为李舒云已经死了。
他想起了在自己生命历程之中所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有陌生人，有同事，有朋友，有亲人，有许许多多的人。陈洛知道，自己将要杀死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但陈洛并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想要拯救人类，就必须下定决心灭绝人类。
威慑计划失败了么？
陈洛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做出定论。他根本没有去想“医生”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语究竟是真是假，是对是错，他只是固执而坚定的按照自己既定的行动计划去行动。
该提出交涉，就提出交涉，该等待就等待，该按下按钮……便按下按钮。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面前仍旧是荒凉的月球大地，星空仍旧浩瀚，太阳仍旧刺眼。
现在仍旧是月球上的白昼。至少在五天之后，黑夜才会降临。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倒计时已经归零。
陈洛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有些眷恋与不舍的望了一眼远方那颗巨大的蓝色星球，最终毅然将眼睛闭上，将手放在了那个按钮之上，然后狠狠按下。
便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之前始终无处不在的月球重力似乎忽然间消失了，又像是忽然间头晕一般的天旋地转，又或者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坠一样。但那感觉仅仅持续了一瞬间，还未等他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便已消失不见。
他猛然间睁开眼睛，身体一个踉跄，摔倒在了月球大地之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
硕大明亮的太阳已经消失不见，天空之中唯有满天星辰闪耀。
月球大地没有丝毫变化，仍旧荒凉而清冷。那些不断飘荡的红色光芒也仍旧存在，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远方。
陈洛感觉有些疑惑。很显然，现在不应该是月夜，应该仍旧是月昼。
似乎有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了月球之上，发生在了之前，自己按下那个按钮的一瞬间之中。
是的，那个按钮已经被自己所按下了。引爆命令已经以光速飞向地球，如果没有意外，最多几分钟时间，自己就将亲眼见证地球生态的毁灭。
并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当按钮被按下的那一刻，陈洛才知道，威慑计划真的失败了。原来“医生”真的不在乎己方所谓的筹码，原来，让人类在安宁之中灭绝，真的是它的“恩赐”。
可是讽刺的是，只有当陈洛按下按钮，他才能知晓威慑计划究竟失败与否。如果不按下，他永远不会知晓威慑计划到底有没有用处。
“唉。”
陈洛再次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望向了天空之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地球，一直看了几分钟时间。
陈洛视野之中的地球仍旧呈现出漂亮的色泽，上面蓝色的海洋清晰可见，甚至调整一下宇航服头盔上的视觉辅助系统，调整成望远模式，再努力眯起眼睛的话，还可以看到那绿色的大片大片的森林和草原。
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但是……这不对。
不对。
陈洛心中悚然而惊。
陈洛很清楚威慑计划的整个模式，知晓只要自己下定决心，按下按钮，地球上的人们应该是没有办法阻挡氢弹集群爆炸的。当初，正是政府中的决策者们亲自营造出了这种局面，目的是为了让“医生”相信己方的决心。
可是，自己明明已经按下了按钮，地球上的氢弹集群应该已经爆炸，五十九个地质薄弱点应该已经受到攻击，地球生态应该全毁才对。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所看到的地球世界仍旧如此生机勃勃？
难道威慑计划只是个骗局？难道决策者们还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留下了后门，在关键时刻阻止了自己的指令？可是，可是，以“医生”的能力和科技，它怎么会察觉不到后门的存在，而一旦它知晓了后门的存在，威慑计划怎么可能还对它有用处？
在这一刹那之间，有成千上万个念头从陈洛脑海之中闪过。
心念电转之间，他抬起手臂，打开操控板，操作几下，打开了通讯开关。之后，他沉声道：“呼叫‘扬威’号飞船，呼叫许泽阳舰长，呼叫‘扬威’号飞船……”
陈洛足足呼叫了十几遍，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似乎，似乎扬威号飞船已经离开了。
可是，这不对。在原计划之中，无论威慑计划成功与否，它都应该在月球轨道上等待自己的。结束之后，自己还要驾驶着登陆飞船与它对接，并乘坐它返回地球去的。
许泽阳不可能丢下自己独自返回。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最有可能的不可抗拒的因素是什么？
很显然，是上级的命令。
可是，上级为何要命令许泽阳丢下自己独自返航？这没有理由。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出现，让陈洛心中有些烦乱。
他转过身来，回到了自己所驾驶的那艘登陆飞船之中——在这个时候，他发现登陆飞船的位置似乎有所移动，因为月球地表上出现了一些痕迹。但他并未细想，而是直接进入到了船舱之中，启动了登陆飞船的控制系统。
之前未曾收到回复，也有可能是受到其余干扰，信号功率不足的缘故。而登陆飞船上所搭载的通讯设备，其性能毫无疑问要比宇航服更高。
将一切都启动之后，陈洛再次发出了信号。
“呼叫‘扬威’号飞船，呼叫许泽阳舰长，呼叫‘扬威’号飞船……”
陈洛再度重复了十几遍，但仍旧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便在陈洛一颗心渐渐下沉的时候，一道信号忽然到达。
那是一个异常苍老，至少也有六十多岁的老人的声音。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