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演的时候,李迹在乐坊内和傩班的成员见了面,除了他之外其余有九人,四位是随同方相氏一起跳的“狂夫”,剩五位则是指挥奏乐的乐师,另还有乐班百余人,都是要在傩舞中一同登台的。
“大人,教您的舞师已经到了,请大人准备好便来。”傩班的一位女乐师走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说道。
李迹点了点头,说道:“不用准备了,现在就带我去吧。没几天就要开始了,我要赶紧学会才是。”
那位女乐师笑道:“大人如此年轻,学舞很快的,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学会了。”
李迹哈哈笑道:“那我肯定只要一个时辰。”
……
两个时辰过后。
穿着绿服红裙的李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这跳舞咋就这么难学?
这两个时辰过去,他竟是连基本的脚步都还未彻底学会。
男人果然不是跳舞的料啊!
教他的舞师倒是没有他这般急躁,缓缓劝道:“大人不必急,五日后才是驱疫节,大人三日之内学会傩舞是绰绰有余的。”
傩班中那些见识到他跳的样子的成员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们都是经历过很多次傩舞的老生了,对于这位刑事府指定的新来的方相氏,他们没资格发表任何的意见话,只需要老老实实教好李迹,让他不至于在那天把仪式搞砸了,就算洛溪派来的是一头猪,他们也必须把这头猪教会。
后来的又两个时辰,傩班的人终于教会了他正确的脚步动作,再教了他如何根据傩乐节奏做动作,李迹起初学得很别扭,后来倒是越学越快,来回几遍很快就将动作熟练于心,能够跳出样子来了。
第二天,他已经能够不需要指导自己跳了。第三天,他便能够跳得极好了,这倒让洛溪夸了他不少句,说他有当方相氏的潜质。
这不就是在说他有驱鬼神的能力吗?李迹这般自恋地想道,似乎忘记了自己起先连脚步都差点学不好的事。
洛溪说过,如果他跳得好,便会找那位府中最厉害的门客来教他修行,李迹觉得只要洛溪不食言,这个师父自己铁定能捞到了。
只要不是位身无本事混在洛溪府中吃喝的骗子就行。
……洛溪当然不会骗他,答应的事肯定就会做到,他也已经把这件事和那位“高人”说过了,那高人也同意,此刻二人正在乐坊的二楼某包间内看着李迹的排练。
这位年纪是比较高,但个头却有些矮的高人并不似人们常想的道家仙人那般白眉长须,衣楚飘飘。
他的胡子是很长,而是没有梳理过,更不是雪一般的白色,杂乱地如同山野石头间长出的杂草,长短不一,有的直有的翘,长在一起难看无比。他身上披着的也不是什么低调内华内藏神通的道袍,只是普普通通的旧棉袄,裹在身上显得有些臃肿,看那横度也不知棉袄下藏着怎样一副胖硕身躯。
比起他的身躯,高人的脸倒是挺瘦,苍老的和寻常老头没有区别,只是两颊深陷,双眼无神,看上去死气比较重,似乎是行之将朽了。举手投足间也没有任何高人的气度,仿佛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如果李迹看到洛溪介绍给他的高人是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肯定会高呼被骗亏大发了,这样的老头或许年轻时是高人,但现在明显是过于老迈了,哪里还有一点高人样子?
老头刚一口饮入那铁花茶,就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吐掉口中的茶水,差点把手中茶壶都扔地上了,然后用沙哑苍老的声音愤怒说道:“就你这茶,也敢称刑事府最好的茶?”
洛溪放下茶壶,无奈说道:“这的确是最好的茶啊,连士师大人都说好喝。”
“士师越他懂茶?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品味,当年老夫在秦国的时候,喝的那才叫好茶。”老头摇头长吁道。
洛溪笑笑,也不与他争,而是目光投向下方,说道:“你觉得他跳的怎么样?”
老头白眼一翻,评价道:“简直像个唱大戏的。”
洛溪失笑,这评价倒是中肯。
老头子望着场间那个带红巾披绿套穿红裙的滑稽身影,淡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驱瘟神的方相氏是何等重要的职位,你居然选了个十几岁的毛孩?就不怕被洛州的百姓议论?”
洛溪重新捧起茶壶,打开壶盖轻轻摇晃,看着里面茶水轻荡,说道:“原因有二。一,他替我刑事府处理病疫尸体,往年这事都是由方相馆做的,他来当方相氏合乎情理。二,就是我特意想把他介绍给你。”
老头狐疑地道:“你既然肯用那筹码来换我去教一个毛孩子,应该早就料到我会答应了,他跳或不跳我都会教他,那你何必又以此为条件让他当方相氏?莫不是怕他不信你?”
洛溪笑道:“说对了,我就是怕他不信我,这小子精明的很,上门的好事反而不信,不这样说,他还以为我是在讹他。”
老头问道:“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何如此看重他?”
“不算什么人,只是觉得是块好苗子,想帮帮他。”
老头没说话,也不知道信不信他说的。
他继续看着那随钟乐舞动的少年。
他的眼睛蓦然瞪大。
因为他看到了那少年脸上戴上了张面具。
那张默然冰冷极度脸谱化的面容,老人又岂会不识?
当年那人,似乎就是这样的面无表情,毫无人性。
老人眼中浮现追忆缅怀之色。
少年不是那面具上画的人,但此时他戴着面具,像是在跳动挣扎的画面,和记忆中的一幕极度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个唱大戏的圣人。
洛溪也看到了,愣了半晌后叹道:“居然选了商教授的面具,这还真是巧了。”
洛溪看向了身旁老人,看着他脸上的种种神色,心想看来就算自己不求他,他也会收李迹为徒了。
老人并没有坐着发呆看多久,很快便站起身,一言不发就走了。
洛溪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老头走后,他放下茶壶,看着场下那个唱大戏的圣人,感慨叹道:“你小子运气还真是好,那么多面具,偏偏选中了这一个,要知道,商教授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最重要的友人啊!”
……
两日后,十月份的最后一天,驱疫节正式到来,洛州城一季一次的傩仪在洛州城中心傩神庙附近展开。刑事府提早两天便已经将祭坛摆在了城中心的大看台上,连续两日点烛不灭,香灰被人扫去一箕又一箕。
这是独属于洛州城的傩仪,没有大周京城的“国傩”那么重要,只能算是“乡人傩”的级别,但今日全城的人都来看了。
无数洛州城的百姓围在外面,有不少人对着祭坛方向叩首,更多的人还在等待,等到傩仪开始后,他们也会加入跪拜的行列中。
负责举办这场傩仪的傩班早就到了,正在神庙中等待时辰到来,他们有些紧张,因为他们主舞的方相氏只是个新人,倒是李迹自己并没有多少紧张,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还不时抚平了下折皱的裙角。
离仪式开始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傩班准备好了一切,前往祭坛。
午时三刻,一日阳气最盛之时,便是驱疫送瘟神的最佳时刻。
“铛——”钟声响彻洛州城各处,敲响今日的祭曲。
傩舞开始,洛州城中心,人海茫茫。
傩班成员在千万道视线中站在了祭坛中央。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
《周礼?夏官》中曾有记载国傩时的盛景:“方相氏掌傩神,熊皮四目,执戈扬盾,皆所以除疫。”
今日的方相氏,没有批着熊皮,只是一身代表洛州特色的红裙衣衫,更没有四目,普普通通的众人脸,然而当人们看清那张画的中规中矩甚至谈不上好看,又没有任何神圣感的脸谱时,不少人居然都痛哭出声。
这是死去的法家圣人商鞅啊!
钟鼎声响,金鼓齐喧,有道士举着木剑念念有词,数张符纸在剑尖上不停晃动,片刻后只听得哧的一声,木剑破空而起,四束火柱同时在祭坛的四角升天。
烟火辉煌。
祭台上,方相氏带着四位狂夫开始敲锣起跳,庄严的祈祷声逐渐响彻在洛州城。
“祭天皇伏羲!”
“祭洛神宓妃!”
“祭大夏后羿!”
“祭大周文王!”
“祭大周武王!”
“祭阐院周公!”
“祭儒圣孔子!”
“祭法圣商鞅!”
……洛州城里的商学派,是所有读书世族中最广大的一脉,他们的大学士是苏家的苏回,柳绮的大哥,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这位苏大学士眼中含着泪,带着身后众学生深深拜倒。
柳绮则怔怔看着台上起舞的少年。
到底是圣人商鞅还是少年李迹?
至少此时洛州城的百姓都把他当作了前者。
伊阙关城头上,王锈将军按剑伫立,神情肃穆。
祭坛的正中央,士师钟越点燃祭坛,神情庄严。
东城的胭脂巷,越晗雪打开了朱门,望向城中。
火焰中,为众圣人祭祀用的刍狗缓缓化为灰烬。
不远处最高的一处酒楼中,胖硕邋遢的高人老头眯着眼睛,品着酒,随着满城的钟鼓声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