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扶正十八年秋,洛州城下了一场雨。
火光寂寥的洛水河岸,数名提着防雨火笼的官员,神情凝重地望着风雨飘摇的河面。
一顶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一名中年官员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年,沉声说道:“你叫李迹是么?是洛州本地人?这么晚渔船早已归港了,你在河上干什么?”
这名官员叫做方褐,任刑部的司刑胥一职,和刑部大多数官员一样是天牢刑责官出身,好酷刑,被人们称为“恶狗”。
而他面前叫李迹的少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中年人的可怕,满脸无辜地摊开手,说道:“大人,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不是渔夫,我那条船也不是渔船。”
方褐冷笑一声,说道:“不是渔船?那就更可疑了,你可知道我们正在抓捕一名通缉重犯?你今夜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洛水河岸,你难道不给本官解释清楚吗?”
李迹笑了笑,说道:“这当然是要解释的,大人,请听我慢慢说来。”
他刚刚张嘴,一名持刀军士走过来,对方褐说道:“大人,我们在船舱里发现了很多尸体,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方褐脸色一沉,看向李迹,说道:“我似乎不用听你解释什么了。”
李迹急忙摆手,说道:“不不,大人,解释还是要听的,事情是这样的……”
“一条私家船内载满了尸体,还是从这条平日里从没开过河道的水路过来,这已经是重罪了,我还用听你解释吗?”方褐冷冷笑着,看着少年的目光充满了嘲弄,仿佛在说你还想狡辩?
见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妙,少年这才像是狠狠下了决心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在方褐一瞬间如临大敌的目光中,他咬着牙蹦出一句话:
“其实,我是个医师。”
“医师?”方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少年全身上下,实在没发现他什么地方像是医师,也从没听过这种年纪的小孩能有什么医术,摇了摇头,只当他是胡言,对军士说道:“把尸体都抬出来看看。”
军士应了一声是,正要领命去,却听到少年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那样做,因为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尸体,都是染了疫病的。”
军士脸色一变,停下来,目光刷的盯在他脸上。
“你说的是真的?”方褐恐怖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阴森。
少年脸色严肃道:“我都说了我是医师了,只不过是专门处理尸体的,那些染病尸体,需要经过我特别的处理,才可以送去坟场,我就是干这行的。”
方褐皱眉道:“洛州有防疫的方相馆,凡是得了疫病的死人,烧了就好了,何须经过什么处理?”
“大人难道不知,洛州的方相馆早已废置多年了么?”少年反问道。
方褐一怔,沉吟了片刻,对着身后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声:“招梅洛过来!”
一袭青衫便衣的年轻人在他的喝声发出后不久走入了这间临时搭建的雨棚。
“洛州城的方相馆,现在由户部哪位官员当管?”
年轻人恭谨说道:“回大人,洛州城的方相馆已经废弃多年了,现在负责城内尸身处理焚毁的,是刑事府。”
方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刑事府?他们不是负责办案的吗?怎么插手到户部的事情去了?”
年轻人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毫无迟钝的回道:“以前的确是户部负责的,可大人也知道,前几年阐院的法家大教授商鞅死在秦国,王上为追缅他,特许洛州实行商法,刑事府便取代了其他四部的所有工作,方相馆也就被废除了。”
方褐微微蹙眉,问向李迹:“你是刑事府的人?”
李迹摇头笑道:“我只是个打工的,我家在洛河医庄。”
听到洛河医庄,年轻人眼中一亮,道:“你家是洛河医庄?越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老婆。”李迹刚要脱口而出,可见到年轻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敬仰和爱慕之意,他及时改口:“她是我小姑……”
……
“既然有刑事府的人来帮忙运送,本官就不派人护送了,雨天路滑,你自己小心点,别把尸体弄丢了。”
“我干这行两年了,当然不会出问题。”少年很认真地说道,语气不像是在吹牛。
方褐挥了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祝大人早日抓到犯人。”少年嘿嘿笑道。
看着李迹的背影,方褐的神情渐渐冷下来,瞄了一眼身边这个仍在神游出神的年轻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说道:“那个越姑娘,莫不是个绝色美人,竟如此让你神魂颠倒?”
年轻人回过神来,面上闪过愧色,低头说道:“越姑娘在洛州之所以出名,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极美,还因为她的医术的确是高明,在刚开了那间医庄的时候,就立下非垂死之人不救的规定,起初并没有多少人相信,觉得是个骗子,直到有个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的重伤之人,去了她那间医庄,居然就被救活了,那间医庄的名气就越来越大,洛州城的人们都称她为,胭脂医仙。”
方褐哼了一声,说道:“一个民间女子,医术再高,能比得上阐院的医家教授们?”
年轻人依旧没有抬头,但嘴角却泛起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亲眼见到那名女子起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自然就会相信我说的了。
……
……
黑沉沉的夜雨,发狂般地打击着大地,地上溅起的雨脚就像鞭子似地抽打着世上的一切。
“楚人最讲究恩怨分明,你今夜帮我摆脱了追杀,这根簪子,就送你了。”
李迹接过了黑衣女子递过来的簪子,放在眼前好奇道:“这东西值多少钱?”
“楚国贵族的云水簪,用白兰石雕成,硬度堪比精铁,芷草磨碎烘干染色,百年不褪色,湘水两岸最名贵的首饰,怎么也值一千两银子吧。”
李迹瞅着上面繁杂的雕纹和文字的确像是楚地的,心中微微一喜,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不在意的神情,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会骗人吗?”女子可怜楚楚,微带着魅惑之意柔声说道。
李迹抬起头来,斜了她一眼,女子虽然浑身如落汤鸡狼狈不堪,而且刚从装满尸体的船舱里,身上也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股臭味,但凭她的容貌气质和身上的衣服,还真有种大贵人家的样子,比之京城那些王公贵族的小姐都不弱上几分。
尤其是被水浸湿而完全近乎透明的躯体,曼妙惹火的曲线,秋水欲滴的眼眸,无时无刻不再诉说着成熟女子的诱惑。
李迹晃了晃手中的蓝色簪子,笑道:“你如果是骗我,就算这是罪物,我也有办法用它换到钱。”
女子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有水纹在瞳孔中轻盈流动,说道:“你真的觉得能用它换到一千两银子?”
李迹吓了一跳:“它不值一千两?”
她冷笑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可怕,“你知道我为什么被诛候追杀吗?”
李迹脚步蹬蹬往后退去,踩的积水高高溅起,警惕地道:“你想杀人灭口?”
女子撩动了一下乌黑的长发,风情不展自露,不过此刻在雨幕之下只如漆黑鬼魅,用柔媚的嗓音冷气森森地道:“我的确这么想,可惜现在受了伤,动手有点麻烦。”
李迹没有放松警惕,悄悄地把手放到了腰后,道:“我只要喊一声,刑事府负责接运尸体的人就会过来。”
“放心吧,既然是做生意,我也不至于骗你一个小毛孩。我那么说,只是因为你或许没意识到今天帮了我,意味着什么。”女子鲜红的唇角弯弯,扬起嘲弄的弧度。
“你知道吗?那几个军士刚开始搜你的船的时候,我可是紧张的很呢,所以就悄悄把法力通过尸体融进了那些血里,当他们摸到那些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中了必死的毒了,顶多活到三日后。”
李迹脸色一凝。
女子笑吟吟地道:“如果你不载我,这事就不会发生,他们可是被你害死的。”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我可不只是被诛候通缉那么简单,除了楚国九歌湘夫人的身份,我还是截教的影魔,无恶不作。”
李迹完全僵硬。
对大周子民而言,截教是一个忌讳,更是一个恐怖传说。
截教虽和阐教一同出自仙道门下,但两教由于教义不同,从当初立教之时,就已注定势如水火、难以共存,当初阐教截教对抗,阐教支持大周,截教支持大商,大商灭亡后截教随之覆灭,成王败寇,阐教在人间留下阐院,作为道家正统,截教则被冠上了魔教的称呼,但凡以后出现截教的余孽,统一视之为魔。截教曾有三种修炼方法,阐教便给他们起了三种名字:梦魔,兽魔,影魔。
创建阐院的姜太公是阐教门人,为了帮助周王对付助纣为虐的截教,阐教和大周不知牺牲了多少人,才成功灭商败截。大周既成王朝统治至今,那么对于任何截教余下的门徒,自然都是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态度。
湘夫人以为他被吓到了,咯咯一笑,花枝乱颤,峰峦乱抖,檐外的雨下得更暴烈了。
然而少年在愣了许久之后,说了一句:“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