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一百七十章 匪夷所思
    安生不由得想起他编撰的《神州异闻录》,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钜着以‘严谨’着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人与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神州异闻录》的化身。

    也只有像魏忠贤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帐浩繁的大作来!

    安生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剑魔曾提过破庙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路青山丢了魔剑一事,垂首道:“魏大人有所不知。魔剑被剑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冥魔剑,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无双城。

    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大人,在下护剑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路大人的过失。“

    ”你才有所不知。“魏忠贤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魔剑本就算在你无双城的头上,路大人丢的是另一把魔剑。花灵蝶派人飞马传报,说在铸剑山附近的深涧捞到魔剑,已交由路大人携回。巨石魔剑体大沉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外道妖人的埋伏,魔剑不幸失落。云长……路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

    ‘云长’是路青山的字,魏忠贤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路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安生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安生听得一凛:”外道妖人?是地狱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阴门。”

    魏忠贤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你与地狱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地狱道?据我所知,地狱道已有三十年未履江南,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外道’,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阴门。”

    安生本毋须替地狱道隐瞒,但“敬事府上等院遭冥王偷天换日”、冰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敬天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地狱道的匪徒,听大人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魏忠贤沉吟:“连地狱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数也记录下来。

    安生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阴门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各大派追究么?”

    “罗刹女野心素巨,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

    魏忠贤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

    安生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剑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花灵蝶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传舍”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魏忠贤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莫欺霜,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魏忠贤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安生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彷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剑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禽门、地狱道的部分,重点在于:魔剑落到了阳顶天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腊丸、鸽信等,魏忠贤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直接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安生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阳顶天占据五绝庄,又窃取龙王祠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

    沉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安生一怔,终究没将传舍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安生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安生不知所措。

    魏忠贤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轩辕独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杳,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

    “料想花灵蝶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百花轩处也行。”

    “大人,魔剑……”

    “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姑苏城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礼。那阳顶天得了魔剑,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剑一入姑苏城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阳顶天不交那也不怕,我同姑苏城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阳顶天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魏忠贤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姑苏城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花灵蝶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链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人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安生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

    “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銮金铜磬。魏忠贤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安生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他无法就此离去。

    “剑魔前辈他……魔剑……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大人,寒老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传说中魔剑的习性、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魔剑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大人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么?”

    “就算‘浴血剑魔’寒无衣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安生。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数百年前魔剑血案的经过,每柄魔剑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连魔剑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天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天劫魔剑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数百年前的天劫魔剑亦比此世的新魔剑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剑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无影剑气’的特性,连锻链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安生所知更详,彷佛剑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

    安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几十年来,研究魔剑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魔剑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藏于擎天山的书室之中。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江南调查当时风传的魔剑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处魔剑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京都,才暂时告一段落,为防动乱,案件消息也封锁了,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记得。”

    “魔剑曾经出现过?”安生听过薛平贵的回忆,自然知道,但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自然,不过人为遮掩,加上岁月蹉跎,如今知道的寥寥无几。”

    “后来太宗帝遣我执掌擎天剑门,考察江南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擎天山,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江南各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魔剑!

    一瞬间,安生不由萌生此念。便是剑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魔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魔剑。”

    魏忠贤道:“我毕生研究魔剑,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魔剑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武林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魔剑杀了精光;我现下最需要的是各大派团结之‘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轩辕独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花灵蝶掌握无双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

    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花灵蝶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

    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的结束。

    “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安生不知该如何反应,彷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

    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如此,剑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传舍……还有何意义?”若破庙当晚,魏忠贤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剑魔寒无衣之力,非唯妖艳魔剑不失,连幽冥亦须臣服。

    赵三侠的性命、被屠杀的剑门弟子、奋力抵抗的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安生霍然转身,咬牙道:“魏大人若是成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

    “因为我做不到。”

    魏忠贤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彷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魏忠贤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辅,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魔剑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

    魏忠贤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