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百三十六章 峰回路转
    佛子从容道:“江南古利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荘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江南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

    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刹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硏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江南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雇如尸殍,涩声道:“那那人……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昵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抜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江南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江南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境臣服后,段正淳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境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资安排南境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摺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江南班: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百年古刹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江南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江南,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预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大寺,那种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刹,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

    法正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

    “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仁德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江南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法正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腔恨火,转头怒视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法正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

    法正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向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法正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法正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姑苏城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江南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法正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法正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江南。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姑苏城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昵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江南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资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透亮:哪里是佛子要除姑苏城?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