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百零二章 乞丐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青青姑娘,妳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妳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官差说了谎话,在城北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是青青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青青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干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不管青青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破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一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年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通了几千里的荒野,一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青青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杯一杯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眞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在青青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趴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陆仁贵的公子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陆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青青出事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望川府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的,就像陆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

    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碍越妾态,卑躬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彷佛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一也许实际更老些一留着满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鎏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

    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真严肃,浑无半分轻佻。

    “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

    “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

    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眞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

    “收下罢。”

    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

    “……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