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
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长力,越浦至石溪县本应有一日路程,安、萝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阿萝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安生本想问她身子可好,见她俏盈盈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门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阿栾?寻常问候,不免多余。”
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石溪县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颇多,居民多打渔为生。
蒹葭村本以石溪水闻名,自李存孝之祸,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彷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便无姑苏城的命令,蒹葭村也是安生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
从姑苏城口中听闻“蒹葭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持镇定,但姑苏城目如鹰隼,他对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阿萝:“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别让马儿走丢啦!”
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无影无踪。
蒹葭村盛极时有百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安生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安生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中可有一处叫魔剑冢?”
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怪眼:“全村除了坟墓,就后山一个大碑,自己找去!”
安生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也不与他计较。
一路往村子后山走去,四周多添新坟,地上多有冥纸,四周门窗禁闭,偶尔有人探出头来,显然对他这个外来人戒备的紧,安生得剑魔传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不愿打扰,径直朝着村后而去。
三步并两步奔至村后,村后乃是一石峡,零星的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大石碑。
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赫然是:“生魂勿近,金铁禁行,魔剑苏生,妖魔乱世!”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一如记忆中的所闻。
安生记忆中听陈长生提过碑上小字,于是凑上去仔细一瞧,果然旁边还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萧十一郎留字。”
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臂力之强。只是他也不知萧十一郎是何许人也,目前毫无头绪,也没有必要探究。
“什么人!”乾元神功的先天感应随着修为精进,感知力也与日俱增,安生忽然感觉石碑后竟然藏着一人,立时断喝道。
一个白影从碑后晃晃悠悠走出来,安生原以为是埋伏,没想到白衣人不是别人,却是那被馨儿戏称呆子的空空子。
从屠龙一战中,安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绝非一般,而且行事古怪,但可以基本确定的是对他没有恶意,只是此时此地相遇,却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偶然相遇?安生对这种想法不置可否,倒是空空子来这里找东西或见什么人的可能大些。
“久候!”空空子难得一本正经地施礼道。
“空大师莫不是在此地等我?”安生一时惊疑不定,他可是接到将军的命令就准备出发的,消息泄露的可能也微乎其微,空空子却早早等在这里是如何能够?
“正是!”空空子点点头,八字眉依旧一副哭丧模样。
“大师有何指教?”在安生心中,眼前这位已经几乎与世外高人画上等号了,虽然怀疑,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质问。
“劝小兄弟回头。”空空子摇头晃脑的,似又恢复平日里呆呆模样。
“在下不明白大师的意思。”安生眉头一皱,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出声询问。
“此间乃逆天改命之地,你我相遇是缘,你来此是命,现在退一步是定命,进一步却是乱命。”空空子侃侃而谈,似又回到当初那个神神叨叨的玉匠。
“大师高深莫测,敢问何为定命,何为乱命?”安生听出他似乎言有所指,肃然请教道。
“定命乃天命所归,乱命却是命不由天,此间取舍,望小兄弟三思。”
“大师莫非有难言之隐?”
“非也,我与鉴真师兄曾经一起探讨天道,师兄主张拒,我主张迎,天道轮回,堵不如疏,我为有缘人引路,但前路坎坷,所以望三思而后行。”
“鉴…鉴真?”安生有些难以置信地脱口道。
“莫非小兄弟认识师兄?”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令师兄青玉三绝,冠绝天下,仙踪难觅。”
“师兄为阻天劫,苦守多年,我无师兄大能,为化天劫,只得在此专候。”
“望大师指点迷津。”安生闻言一凛,拱手道。
“指点无用,进退皆由心,退是顺天,进是逆天,无是非,无因果。”
“劳大师费心,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要进去看看,或许有我想要东西。”
“既然如此,一切随缘吧!”空空子没有阻挠的意思,随即便让开了山路。”
“多谢!”安生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大师阻挠,他还真有些不好办。
……
安生未带龙牙刀,金铁禁行应是不妨,于是飞身而入。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魔剑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小字所说的“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但对于面对过魔剑的安生来说,依旧心有余悸,不得不谨慎些。
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內里乱石杂草,还有不少争斗痕迹留下,当初陈长生和李存孝的血战似乎还历历在目,不过魔剑冢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要说藏个人,对于身负乾元神功的安生来说还是太勉强。
魔剑冢内是一个空旷的大溶洞,四周墙壁也没见什么可疑的文字,图样镌刻,虽然安生这次是奉命寻人寻物的,但他对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一直有些兴趣,之前一直没有时间来一探究竟,如今趁着将军的任务,不好好探究一番可不行,他至今还是不信真有什么魔剑,至少自己丢的那把专毒害女子的淫剑在他看来就是一柄淬了奇毒的宝剑而已,至于其他所谓能附体的魔剑,想比也是因为某些类似江湖郎中的手段,以巧掩目,利用一叶障目的手法让人误以为附身而已。
安生想趁机找找那隐藏暗处的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他算是铁匠出身,对于机关机巧的东西有所涉猎,一个人沿着墙壁敲敲摸摸的,只希望能找到可能的密道,暗门,或者特殊标记。
可惜天不随人愿,诺大的石窟,安生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正准备离开,继续寻那段凌天,腹间突然一股奇力扩散开来,竟是化龙珠自发而动,安生一时全身热血翻涌,虽然不像第一次入体那么鼓胀欲爆,但也难受的紧,体内化龙珠第一次这么躁动不安,似乎感应到什么。
安生甚至能感觉到化龙珠的蠢蠢欲动,皱着眉头,捂着肚子,四下张望,看看有什么东西刺激了它,但周围一如既往,徒有四壁,而且刚才自己都一一排查了,也没出这问题。
安生想不出缘由,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没想到往外没走多远,体内化龙珠躁动不安更加剧烈了,只怕再往外走,它非从肚子里蹦出来不可。
安生有些受不了,又扶着墙往回走,果然症状减轻不少,这也算验证了心中的猜想,里面有什么东西,或许跟化龙珠有什么渊源。
又想起空空子似是而非的话,看来这里面必有蹊跷!好在进入中央区域之后,全身的症状大为缓解,仿佛被化龙珠抽干的精力似乎也恢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