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一百六十九章 魏忠贤
    这艘“百花舫”乃是百花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百花舫堪称是百花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莫欺霜先在忘情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天启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忘情湖水域,先自黄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百花舫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摘星”、“揽月”随行。

    百花众妹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百花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摘星、揽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百花舫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

    安、鱼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揽月”拦下。

    莫欺霜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安生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彷佛一群麻雀。

    安生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

    殊不知忘情湖一战,他奋力营救夏荷秋兰,早已成为许多百花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安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陈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

    另一人反唇相讥:“陈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安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安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

    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

    安生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真气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段狭窄的舱道彷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廊道尽头,冷凌霜与鱼诗兰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安生与莫欺霜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冷凌霜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莫欺霜与鱼诗兰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安生却突然疲惫起来,一迳低头扒饭。

    莫欺霜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安生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

    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鱼诗兰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魏忠贤出现。

    彷佛听见他的心语,莫欺霜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安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安生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莫欺霜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安大人去见一个人。鱼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鱼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安大人。”

    鱼诗兰强笑:“莫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冷凌霜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鱼诗兰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莫欺霜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安生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莫欺霜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莫欺霜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安生槌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安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百花舫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百花舫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莫欺霜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安生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

    莫欺霜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揽销金客的游女。

    安生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莫欺霜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

    安生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莫欺霜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安生冲口答道:“自是不许。”

    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莫欺霜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

    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安大人甚有佛缘,我随口多说了几句,大人勿怪。“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莫欺霜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安生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莫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为了便宜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百花舫,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

    燻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百花轩的地位,莫欺霜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问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

    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莫欺霜点了点头,迳自往舱后走去。

    莫欺霜并未举步,只对安生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安生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眯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链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

    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安生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叠叠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彷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安生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又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剑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安生知他问的就是魔剑。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安生脸上一红。魔剑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剑,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我早做好失剑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啊。”

    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花灵蝶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安生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莫……怎么……”

    “花灵蝶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给你四个答案。我本该在擎天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莫欺霜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安生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彷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