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七十一章 奇怪的女人
    安生在黑夜中狂奔。

    他绝不能落入阳顶天之手,否则将置无双城於险地;又不能逃逸无踪,让阳顶天绝了贪念,掉头去追老韩和阿呆。现而今,漆黑的夜幕是安生唯一的掩护,他发狂似的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弄断树丛矮枝,甚至直接冲进低矮刺人的灌木丛里,沿路留下明显的痕迹,将阳顶天引向荒僻野地。

    等安生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正跑向一团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连累。

    黑夜之中,跳跃的焰光了映出门楣高槛的虚影,依稀可见建筑之外倾圮的山门华表,似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宫观庙宇。安生既发现此处,阳顶天必也不会错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阳顶天赶到之前尽快离开。

    一入山门,一股鲜浓肉香扑鼻而来。篝火之前,一抹修长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转动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纤纤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莹,微带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纵身跃入,本欲发话,忽地一怔,竟尔忘言。

    破庙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装的双层缠腰裹得严实,却丝毫不觉雪绫斜纹绸的质地厚重,可见腰身之细。她戴着一顶覆纱帷笠,长长的雪色纱帷垂至腰背,遮去头颈面孔,纱中隐约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说是瑞雪,其实更似羊脂白玉,丝毫不逊於纺雪轻纱。

    安生呆呆望着,不觉想起了无双城中的花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却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赶出庙门火畔,让她挨饿受冻。”狠下心肠,拱手朗声道:“得罪!请姑娘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如若不从,恐有性命之忧!”

    女郎纱笠微动,“噗哧”一声,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拾起一根三尺来长的枯枝,却非是用以自卫,反倒随意拨动火堆,意态闲适,肢体动作竟是说不出的端丽好看。

    “以一名拦路匪而言,你也算礼数周全啦。”

    银铃似的嗓音温柔动听,带有一抹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彷佛正与自家幼弟闲聊,友善而不轻佻。“宫观无灵,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谁人独有。如若不弃,也请坐下来烤烤火罢。”

    一指火上泥包,慢条斯理道:“这半只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愿与君子分食。”

    安生暗暗纳罕:“好个沉着女子!”

    但阳顶天转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强的恶徒正追赶我,我一时大意,竟循火光而来,为免遭受牵连,请姑娘即刻离开!冒昧之处尚祈见谅。”

    女郎轻轻打火,低头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泄漏你的行藏,是也不是?你放心罢,道中相逢,便是有缘,我不会出卖你的。”

    安生急得双手乱摇:“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来,我便指点方向,让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单手支颐,薄如蝉翼的雪纱袖管滑落肘间,露出半截鹤颈般的修长藕臂,肌滑犹如敷粉,曲线似水圆润,当真是穠纤合度,难再增减一分。

    这动作原无一丝挑逗,安生却心头一跳,竟有些脸烘耳热,赶紧驱散绮念,摇头道:“姑娘说笑了。那人多疑且贪,若见此间有火,必定前来搜捕,姑娘据实以告也好丶为我隐瞒也罢,那人必定不信。我一开始便错啦,原不该往篝火的方向来,如今请姑娘离开,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原来如此。”

    女郎点了点头:“我若一走了之,难道便能逃过?那名歹徒若寻不到你,必定於左近仔细搜查。这夜黑风高的,我一名女子举火独行,早晚还是要被他发现。”

    安生摇头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这儿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东边逃,如此便不会连累姑娘。”

    女郎粉颈一缩,举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见她幼嫩的掌心红通通的,说不出的好看。安生面红耳赤,赶紧别过头去,忽想起情况紧急:“奇怪!我到底是怎麽了?都到了这当口,还有心思理她美不美?”

    正要催促,忽听女郎温婉笑道:“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带宝物,这才引人觊觎。我猜对了麽?”

    安生下意识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声,捏着粉嫩的掌心摀嘴轻笑:“你呀,真是个老实人!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

    安生警觉心起,正要退出门去,蓦地一股热辣辣的劲风由下而上,直扑面门!

    他反应快极,下腰丶撑地丶转身一气呵成,堪堪避过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坚丶魔剑之锐,能当天下间所有兵器掌风一击,再不回顾,转身跨步,飞也似的朝观门掠去!

    女郎赞道:“好俊身手!”

    也不见她如何运使,手中枯枝一分为三,灰黑枝头冒着大蓬的烟条火星,冷不防地击中安生的双腿膝弯,以及左肘後方的软麻筋处。

    膝弯是人身最柔软的地方之一,被烧得霜灰的火枝击中,不啻是烙铁加身,安生闷声倒地,剧痛中兀自护着头脸往门槛滚去。女郎也不追击,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拨,无数烧红的柴炭卷着炽亮火星铺天盖落,炙得安生弹跳翻滚,惨叫不绝,始终构不着门槛起身。

    她细白的左掌迎风一招,安生忽觉左脚受制,整个人被迤逦着拖过一地炭碎,衣裤被炙出一个个乌黑破孔,肌肤焦灼迸血。

    女郎双手飞快缠卷,将他拖到了篝火边,总算安生神智未失:“我脚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忍痛翻身,双手往左踝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一条软滑凉腻的透明丝线。

    那线极细极韧,扯之不断,安生右脚高高抬起,使劲往地上一踏,“喀啦!”

    一声砖碎地陷,稳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安生右膝跪地丶左脚压平,双手绞住那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一扯,女郎一声轻呼,反被拉了过来!

    雪白俪影纵体入怀,笼着蝉翼轻纱的两条藕臂仍不住缠卷,安生还来不及反应,双腕已遭束缚,越被拉着过头顶扯至颈後,连两踝也被缠得向後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顿时将他绞如一张满开之弓,安生的脊椎几欲断折,咬牙惨哼,“碰!”一声侧倒在地,扬起无数积尘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轻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尘,虽不见面目,风采却极动人。

    “你的绘影图形於一日之内,传遍百兵堂各处水陆码头,那图像栩栩如生,见人即悟,堪称是现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语。在三江五岛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没有不知道的。”

    她拢裙侧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来,单手支着下颔,似是饶富兴致:“安生啊安生,你都自顾不暇啦,还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里的陌生女子?”

    安生懊悔不已,强忍着筋骨剧痛,咬牙道:“妳……妳是阳顶天的爪牙?”

    白衣女郎闻言一凛,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听出关窍:“追你的是阳顶天?”

    “横扫八荒”的威名震动武林,无论黑白两道,谁也不愿无端招惹。安生只道她是怕了阳顶天,暗忖:“难道她不是阳顶天派出的杀手?”奋力挣扎道:“阳顶天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纵将我交出,他也必杀姑娘灭口。妳……妳快放开我,我来引开阳顶天!妳我既无仇怨,何须如此?”

    女郎恍若不闻,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细声轻笑:“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

    随手点了安生的穴道,双掌翻飞如粉蝶,收起一团约如鸡蛋大小丶滑滑亮亮的半透明丝索。

    安生虽动弹不得,总算紧缚尽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减。

    就着火光望去,丝团在女郎的掌心里隐约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鸡蛋大小的银丝轮廓转眼成了鹧鸪蛋丶鸽子蛋,最後只比黄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怀襟一掖,丝团便消失不见。

    她又像变戏法儿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红嫩白皙的掌间,嚓嚓两声,割断安生肩胸上的皮带,将琴匣拉了出来横放膝上,赫见两处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铁锁。

    女郎挥匕削落,“铿!”

    一声激越清响,小小的锁头丝纹不动。

    “这是……玄铁锁!”

    她识得厉害,不再白费力气,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调了头,这次砍的却是另一侧的两枚暗金铰炼。谁知铿铿几下,铰炼依旧是完好如初,刀过无痕,连金面儿都没削落一丝半点。

    女郎收起小匕,抚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就直说了罢。要说是剑帝传人,你的武功委实不到;依阳顶天的性子,决计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能用上乌金铰炼玄铁锁的百年铁檀匣,所贮岂能是俗物?”

    看着雪白的帷纱轻轻晃动,安生几乎能想像她嫣然一笑的模样。

    “你我虽无仇怨,但这三个问题实在太过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屈你啦。”

    安生闻言不禁一凛。

    女郎似是一笑,玉颈低斜,帷笠上的轻纱微微晃动,作侧耳倾听状,曲线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动,却陡地绷紧起来,彷佛绵柔已极的细雪一凝,转眼顿成坚冰。

    安生忽觉风声有异,门外夜色处,似有魈影魅翳自远方来,那感觉难以形容,却又清晰灵动,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觉,竟比重纱之中的女郎还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点了他的哑穴,轻提他的衣领,小心翼翼将安生藏入坛上半圮的塑像后头。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萨高约五尺,彩绘斑剥,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龙座子也有五六尺见方,龙身盘绕丶探爪捧珠。

    岁月无心,凋朽处一应公平。那龙身比神像更加宽阔,也更坏得七零八落,龙头折圮在神坛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安生的脑袋遮得严实;衬与四下的积尘蛛网,掩蔽浑若天成。

    安生横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横七竖八的龛板缝隙勉力转动眼珠,却见坛下篝火跳动,雪白的窈窕衣影来回走动,举手投足宛若谪仙,总不似人间所有。

    女郎浑身裹得密不透风,起身後纱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妖女鱼诗兰,简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说他应是心潮宁定,难起波澜。谁知他看得血脉贲张,竟是难以自拔。她若是烟视媚行,故作娇痴,断不致如此迷人。难就难在女郎始终温婉娴静,言语间教养十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不露一丝匪气,彷佛天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