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我,荆轲 >【吕若番外】 思往事,惜流芳
    十年后……

    濮阳城的四月天,春风骀荡,槐香缥缈,气息清甜芬芳,整座城千百年如一日地格外悠然。

    卫君府中的槐花开得繁盛,白色的银铃缀满枝头,微风轻起,落英缤纷,但见浓荫匝地,花影浮动。

    本该是喜悦无限的景致,而在卫夫人吕若眼里,却俨然成了惨淡寂寥的零落,是生命的凋敝。

    开得再美又如何,耀眼一瞬,最后不还是要归于泥尘?

    “夫人,”婢女眉头紧锁,俯身在她耳边轻道,“主君他……”

    她在耳畔的声音收得又小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吕若那本就沉凝的面色愈加沉了下去,姣白的脸庞显得苍白无光。

    听罢婢女带来的消息,她微微低了下头,眼眶泛红了半圈,轻啜一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感伤自怜:“还是不行么……”

    她收拾好面容,轻撑案桌起身离席,带落一粒槐花,轻巧无声地落入杯中,静静漂浮在半杯水面,荡起一圈微弱又难以察觉的渺小涟漪。

    无声无息,无风无形,花粒努力不让人们注意到自己的凋零,而已经走出两步的吕若却似心灵感应般地转回目光,视线落将下去,盯着在杯中弱弱打旋的槐花,一时出神。

    “夫人,主君在等。”婢女提醒道。

    吕若应声慢慢转过肩膀,而眼睛却依然看着那花粒,她深知这种留恋并非无端生来,人事悲欢寄托于物,风吹草动应情应景,见到什么都难免多想,还真是无可奈何,而丈夫还在等她,便眨眼移目,不再去看。

    屋内,两位老医官跪在卫君榻前束手无策,见吕若来了,又朝她一拜要请罪。

    吕若看了眼丈夫,不发一语地轻挥了下手,让旁人都退去,而后兀自在榻边坐下,帮丈夫理了理鬓发,又蘸水给他润润唇。

    子南雍昏昏睡着,满脸病态,憔悴,嘴唇干裂无色,气若游丝,微弱得可以说是奄奄一息。

    他自三个月前诊出了恶疾,和他的父亲出现了类似的病症,似乎比老卫君还严重,正值不惑盛年,便毫无征兆地,身体一下就垮了,消磨百日,耗尽许多上等药材也没能恢复。

    他日渐消瘦,精神也郁郁不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着的。

    吕若每见到丈夫一面,便要骂上老天爷那个狗东西一遍,那老混账见不得别人好,一定是嫉妒子南雍的才貌和人见人爱的性子,才故意让他遭了这份罪。

    她此时不免伤感,一腔愁思涌起,别过脸,仰头盯住房梁,眼里滚着泪。

    子南雍虽然总是闭着眼,但其实睡得很浅,每天在真正睡着和真正醒来之间来回挣扎,得不到彻底的休息,又不能完全清醒,极度的疲惫一天天蚕食他的精神,即使整天躺着也精疲力竭。

    他此时感觉到榻边坐了人,眼皮用力撑起一条缝,只瞧见一抹模糊的侧影,便知那是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勉强扬了下嘴角:“你来了……”

    吕若抹了下眼眶,转身俯下,爱怜地轻抚他脸庞:“主君醒了……”

    “别哭,”子南雍闭目笑着,弱声道,“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可我……不想看你……哭……”

    吕若强忍着泪,点点头:“妾身不哭。”

    “修儿呢?”他想着儿子,便问道一声。

    吕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温柔地如春风拂面:“在门外候着,这就叫他进来。”

    “不,”子南雍在被子里抬了下手,“我有话……要先跟你说……”

    “妾身听着。”

    子南雍使尽全身力气开口,尽管气息散乱,声音时大时小,言语上也有点无伦无次,但脸上依然挂着舒暖的微笑。

    “我不久于世,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放心,修儿明年及冠,我是看不见了,他长大了,我跟他谈过,这孩子懂事,像我,呵呵,可以照顾你和府里上下的……

    “而吕氏那边……你也要常来往,那是你的娘家,是……是靠山,我不在,万一生了变故,你要……”

    吕若点头答应着:“主君放心,妾身会照顾好修儿……吕仅如今出息了,吕商再起,无论发生什么,也定能给我们母子一个依靠和庇护。”

    “好……”

    “妾身让修儿进来吧,他想你。”

    子南雍摇了摇头:“听我说完……是关于你……”

    “嗯。”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做了一番踌躇才缓缓道出:“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琴师,你喜欢的,在嫁给我之前,我听说了,但我……从没问过你,到了如今……也不会再问,那可是你喜欢的人啊……你是我的妻子,我便不会让你为难……”

    吕若登时愣住,“啪嗒”一声落了泪,顿觉一丝愧对,低头“嗯”了声。

    这二十年来,她从没忘记与那个琴师的一个月,只是藏在心底假装自己不想。

    子南雍是个顶好的丈夫,温柔,乐观,担当,呵护,满足了吕若对圆满婚姻的美好想象,所以她也无时无刻地不在内疚自责,从而对丈夫投入更多的心思来弥补。

    就在她终于快要忘掉那个人时,子南雍倒下了。

    他继续游离着气息:“自我病倒后,曾私下找人去查过那人,呵呵,你别气我啊……”

    吕若苦笑:“主君说的哪里话,妾身……”

    子南雍握住她手:“他在燕地……蓟城,我派人给他……去了份信,要他来濮阳,照顾你们母子……妇人可以改嫁的,若是……你们还有情意,我也乐见……你重新有个依靠……

    “家财和地位终归是身外之物,若是心空了,那些……再多也只是浮华,远比不上一个贴心的人陪在身边来的充裕……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笑着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你在这里,我知道的……”

    吕若已经泣不成声,埋头在他枕边失声痛哭。

    子南雍被她哭得伤神,笑不太出来了,双目盯着房梁,好像他说话的对象坐在那上面似的,喃喃自语道:

    “若儿,我喜欢你,真的非常喜欢,我没想到当初冲动娶你竟会是这么正确的决定,你就是……我要寻来做妻子的人。

    “我不介意你当初的流言蜚语,也不在乎什么清白之身,现在……只是……我不想……你在我走后难过……所以……”

    他叹了一口气:“擅自给他写了信……也不知你还惦不惦记,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了,你不会……怪我吧……”

    吕若心里五味杂陈,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拼命摇了摇头。

    她没想到子南雍竟会有这番思量,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觉得自己更歉疚了。

    二十多年很长,足以忘掉一段海誓山盟,再重新收获一段刻骨铭心。

    二十多年很短,她还没过够与丈夫相敬如宾的幸福日子。

    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救丈夫一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换命。

    只要能再见一次他那温柔和煦、神采奕奕的笑脸,只要能让丈夫重新站起身、在槐树下抱着自己,她愿意牺牲一切。

    可惜不能。

    ……

    ……

    濮阳城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又是三年。

    子南雍也逝去了三年,而他往蓟城去过信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是日,恰逢年轻的卫君子南修大婚,城里很久没有热闹事儿了,人们纷纷上街挤到主路围观,想讨个好彩头,也顺便一睹新人的风采。

    而鉴于卫君在大秦的憋屈身份,婚事并不好大操大办,更不可铺张,院内都没挂多少玄布,马车形制相当简单实用,但仍是今日濮阳城中的头等大事,人们从一早就开始议论。

    这家人好像低调惯了,从祖上不知多少辈开始就一直敛着性子,世世代代都不知道“野心”两个字怎么写,缩着脑袋保住了命,不然卫国也不会在十几年前的统一战争中侥幸存活。

    至于为什么会存活下来,大家都猜那位陛下也许是忘了。

    如今引起众人关注的,并不只是卫君,还有这位卫君的母亲卫夫人。

    她出自吕氏,是大商吕仅的姑母,吕氏拿着朝廷的命书,把持着整个帝国的酒、盐、铁、马四项命脉生意。

    大东家吕仅的堂弟要成婚,整个吕氏都为之庆贺张罗,虽说物件置办上简单低调,但人场捧得足够旺,连远在咸阳的蒙夫人吕萌也携家带口地赶来赴宴。

    君府门前熙熙攘攘,祝贺的,赴宴的,看一眼热闹就走的,而门口除了君府的人,蒙毅和吕萌夫妻也代表吕家在旁边招呼客人入内。

    远处,一个白衣黑裳的中老年男人缓步走在人群中,灰发灰须,鬓角霜白,风度翩翩却满脸沧桑,约莫年近半百,一双琥珀色的清亮眸子几十年不变。

    他身背一把筑琴,见城内热闹,就问向路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竟不知道?”路人奇怪地瞥他一眼,“今日卫君大婚,咱们都等着去看新人呐,诶,瞧你样子,是外地来的吧,也难怪不知道,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男人快步跟上,随着如潮的人群来到卫君府外面的街边。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座城里,如今终于还是来了,这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思绪涌动,企盼着伸头张望着君府门口。

    卫君出来了,他知道,那是她和先卫君的儿子。

    男人忽然有点害怕见到故人,心生一丝退缩,表现的手足无措,转身逆着人流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溜走。

    “高……高兄?”一人喊住了他。

    男人转过身,觉得自己应该不认得这人,但方才见他站在门口迎客,那也应该是君府或者吕家的人。

    “真的是你,我是蒙毅啊,是荆轲的朋友,你还记得吗?”

    “蒙……毅?”男人眯起眼睛想了想,似曾相识地点点头。

    蒙毅笑道:“二十年前我们曾在濮阳见过的,后来又在蓟城也见过,可始终没能聊得太多。”

    男人这才想起,恍然道:“原来是蒙兄,承蒙不忘,这么多年还记得在下。”

    “你这身打扮啊,我老远就看到你了,还背着筑呢,你怎么来濮阳了?也算来得巧了,今日内侄大婚,来了就进来坐吧。”

    不容他开口,蒙毅就热情地拉着他进了君府,给他往大堂里安排了一处空席,好酒好菜招呼起来。

    男人谢过之后,目送他出屋去忙,环顾四下,满屋子的宾客热火朝天地聊着,可他都不认识,只能干坐着。

    有人见他带着筑,便来问是不是来奏乐的琴师?还要他赶紧来上一曲。

    他微笑着拒绝了,夹了两口菜,很快又觉得无聊,就背筑离席,到院子里转悠。

    深入宅后,便能远离前面喧嚣的筵席,男人也终于从鼎沸的人声中逃离出来,获得两刻喘息的机会,放松下来看看景。

    这是个和那年一样的仲秋时节,气候宜人,阳光炫目,景色美好得不真实。

    院子里荡漾着静谧清甜的桂香,小桥风雅,流水清冽,环环绕着一棵槐树流淌。

    槐树无花,叶落溪上,男人沿着小溪走向那树,仰头叹了口气。

    “你来了。”

    一道悦耳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这声音比之二十三年前并没太大区别,只又是添了年岁的缘故,而更显端庄矜重。

    男人稍一怔神,没有回头去看,目光平静如水,望着槐树轻点一下头:“来了。”

    身后来人并无太多喜悦或是感怀,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没再出声。

    许久,男人终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此时风起一阵,正如当年初遇的秋天……

    庭中落叶轻卷,两人的发带衣裙随风微荡,一派释怀又无言的重逢场景,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