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21章
    一杯冰奶茶下肚,立刻暑气全消,我辞别这个女孩,焕发精神,加足马力,两个多小时后,我和我的小白安全顺利抵达江城的大学城附近。我把车停好,拿着一瓶水躲进大学城。为什么用躲呢,因为大学城这一片,算是九六江城软红香土里的桃花源,不但风光旖旎,而且夏季静谧清凉,若想逃离纷繁尘世,躲进大学城立马便可实现。这么多年,这里的模样一点未改。这是我乐意见到的,封存你记忆的地方,时隔多年也不变,也算一桩美事,无论这记忆是好是坏。

    我从江海大学的北二门出发,沿着江火路散步。江海大学四个烫金大字光芒万丈,大门的建筑是仿古的城楼形状,往上一个斜坡,到了足球场。清一色的白色球衣男生在追逐竞争,血色的塑胶跑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慢跑,球场外围的红色大钟肃穆地凝视着江海大学,与橘黄的夕阳共同组成最暖的色调。过了球场,就是大树繁茂的区域了,这里面藏着教学楼,藏着教职工宿舍,我曾经还住过这里,享受过闲适绵长的大学时光。

    穿花度柳过后,我到了江海大学的商业街——华街。这里是大学城的学生创业街,现在还没有下课,摊位上空无一人,像是繁华没落后的苍凉。只有到了晚上才可见到商铺参差的热闹场面。比起当年,摊位已经全换了一遍,每个摊位的名字都那么奇诡,大学生就是这样,追求标新立异,当年我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永远有人年轻。所以我看到各种名字:花无缺,伊甸园,西域断魂香……在华街的后半段,也是通往外面商城的连接点,是社会人士开的鳞次栉比的小型商铺,经营类型涵盖生活百态,应有尽有。我看到有一家现在叫“粉红佳人”的化妆品店,几年以前,这家精致的小店有另一个名字,叫作:花花生活。

    我走进店里,室内装饰精美,灯光璀璨,地上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瓶瓶罐罐的化妆用品形状各异罗列森然,香气氤氲袭人,音乐也必不可少,同时逞了顾客眼、鼻、耳感官的三重欲望。店主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男人,面容精致,发型怪异,一身革履休闲西装。

    “欢迎光临粉红佳人!请问要选点什么?”老板声音尖细,不输巾帼。

    我仔细观察店内的构造,与当时并无二致,不过这老板将货物悉堆一处,显得拥挤逼仄,不如我当年将有限空间合理划分为几个功能区,好看且实用。“我随便看看。”我说。

    老板凑过来,满身脂粉气:“帅哥,想要看点什么?我可以帮您服务。男士有护肤,有补水,有香水,有洗面奶,有止汗剂,我看您啊,是属于油性皮肤,我可以为您推荐这一款控油洗面奶,效果很好的,还是柠檬香味,您闻闻?”他打开一瓶洗面奶,送到我鼻下。

    我躲了过去,说:“不,我是来看看这家店的,现在租金多少,生意怎么样?”

    老板将东西放回去,油光满面的脸立马暗了下来:“我这边营业不久,现在不打算出租。”

    我笑了笑,递过去一支烟:“老板,你误会了,我不是来租店的,我是来怀念的。五六年前,我跟你一样,也是这家店的老板,那个时候,这里是奶茶店。”

    老板没有接烟:“哦,那有什么关系吗?这里竞争激烈,这家商铺平均几个月就会改头换面一次,这店老板的换届比学生还快。”

    我笑道:“嗯,不错。但你可以调查调查,应该没有人比我当年那家奶茶店更火爆,那个时候,我这里几乎天天排队。可不像你今天这样,还有时间陪顾客聊天,哈哈。”

    老板重新换上油腻笑容:“真的呀!是我眼拙是我眼拙!您请移步,到里面坐坐,正好给我说说您的经营之道啊!呵呵!”

    我们坐下,老板从冰箱为我拿出一瓶水:“天儿热,您喝点水!您也看到了,我这家店啊开了一个多月了,一直这样冷冷清清的,可这租金呢,可是一天天在涨啊,再开下去啊,我恐怕很快就要滚蛋咯!”

    我抽起烟,还将瓶盖揭开,盛我的烟灰:“这店的位置算好的,是华街创业街和商业街的结合点,学生和外面的人都能很容易看见。所以,经营最重要的,就是互动,跟大学生互动。”

    老板的嘴快要吻上我:“怎么互动啊?”

    我吐了口烟:“怎么年轻怎么玩,怎么热闹怎么玩,反正就是要抓住大学生的特性搞活动,这活动可以跟你所卖的东西完全无关。比如当年我的奶茶店,我就前面卖奶茶,后面搞聊天区、音乐会,所以学生们都喜欢来我这,他们喜欢上这环境,买奶茶就是顺便的事了。”老板逐渐入胜,打开手机录音,“你是卖化妆品的,你就可以聘请学校里的校花校草,搞些化妆教学、穿衣教学之类的活动,不停换人长期保持,这样就会形成一个时尚环境,那么就不愁学生们不来捧场了。”

    老板兴奋大叫,上来握住我的手:“哎呀,听您这一番话,真是太有用了!您别走了,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再好好说说。”

    我当然无意再跟他交流,他的语气我听着难受,烟烧到到尽头了,我起身:“不必了,我这只是一个建议,不是非得这么干,你再好好想想。哦对了,我还得麻烦你件事,帮我拍张照。”

    老板仿佛成了我的跟班:“好勒!我这拍照水平可牛了,保证您满意!”

    我站到门口,留下了我跟小店的合影。这好像成了我的一种信仰,我每年都会来此处拍照纪念,从花花生活奶茶店那年起,我已保存了五张照片,每张身后的店名都不同。

    一个月后,大学城里暑假前某一天,珊珊第一次跟我请假:“赵总,我明天要考个试,我可以叫我男朋友来替我一天吗?”

    尚未等我开口,阿花便阴笑道:“哎呀珊珊,你早该请假了呀,我们就能见到你男朋友了,认识你这么久都没见过他一面!”

    珊珊浅笑道:“我总觉得,恋爱是极其私密的事,所以一直没给你们看,不是见外。而且,他真是太忙了,班干部、社团、学生会,各种事他都要去。”

    我说:“你男朋友是帅哥不?我这里可是只收长得好看的。”

    珊珊眉目含笑:“我不知道,明天你自己看吧,就这么说定了啊。”

    第二天上午,我和阿花在前台准备今天做奶茶要用的原材料。听见有人跟我说话,那声音仿佛穿过稠密岁月的熟悉:“赵老板你好,我是今天来代替吴珊珊来工作的,我叫……”

    “志明!”我惊呼出来。志明身着简约干净的polo衫和军绿色七分裤站在我们面前,初夏时髦清爽的寸头,身材颀长俊逸,面容白净五官分明,儿时常伴身边的农村小孩,已长成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志明也楞住了:“连生,”他眼神掠过阿花,羞涩地笑了一下,“你们怎么在这啊!”

    在茫茫的江城能遇见老乡已足够让我惊喜,何况还是相伴成长的志明。我似乎顿时消除了之前与他之间所有的陌生与罅隙,一把拉他进来,去里面坐着。

    我发自肺腑的振奋:“真的太有意思了,在这居然能碰见你!”

    志明语速缓慢,有张有弛:“我也是,我就在这读书,江海大学。”

    “是吗,江海大学……”我突然怪自己的愚笨,“你看我这脑子,以前光听你说在江城上大学,竟然没想过你就在这,都怪我!”

    “哈,”志明好像毫无意味的笑声,他跟珊珊很像,气质凌尘,不悲不喜,“你来多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也很少来这边,这是商业街。原来同学们口中传说的花花生活奶茶店就是你开的啊,可惜我不喜欢喝奶茶,不然我可以早点知道你在这的。”

    阿花做好了一杯奶茶进来,递给志明:“志明,喝点水。”整日环绕你身边的东西,你从来不会想起它的珍贵。一杯八元的奶茶,在阿花口中变成了水。与你生活的伴侣也是,你付出的种种诚心,在他眼里也不过分内之事。

    志明立马站起来,接过奶茶,动作彬彬有礼,露出唇红齿白的微笑:“谢谢。对了连生,我该叫……什么啊?”

    我笑得眯起眼睛:“就叫嫂子呗,在老家我不是你大哥嘛。”

    志明抿一口奶茶:“恩,这奶茶真香,难怪全校人都来喝。不行,叫嫂子太……你看来好像比我小吧,我叫你名字吧?”

    阿花难遇的温婉,她报上芳名:“我叫林芳花,我见过你,去年过年在白桦村的时候。你要不介意的话,可以跟连生一样,叫我阿花。”

    志明嘴角笑容开始蔓延:“荣幸荣幸!我也见过你,不过就是见过样子,不知道名字,”他把头转向我,“我还跟连生说呢,说你很好看,放在我们班就是班花。”

    “你过奖了,我哪能跟大学生比呀!”阿花含羞陌陌,如初开的花骨朵一样。

    我没把志明当外人,如往日一般站起来抱住阿花:“你呀还是别当什么班花了,你是我们家的家花!别说了,今天你来,我们就不开张了,去吃大餐!”

    我依然清晰记得,阿花摆脱了我的手,躲至一旁,峨眉攒聚:“你干嘛啊,有人呢!”我两相顾无言,阿花淡然道:“再等会吧,珊珊考完试了,我来约她。”

    “也好。”志明放下喝完的奶茶杯,“既然来到江海大学,我就尽地主之谊,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胡氏食府的装修很值得我以后开店借鉴。它门口有一个小型的人工瀑布,往里进是一段青石板街,两侧是人工绿竹,上面挂着灯笼,纸很厚,烛光微弱,氛围神秘。我一直都觉得,装修是一个店成功的一半。我们四人坐在一间靠窗的包厢,幽静异常,三两枝竹节冒进来,阿花若有所思地在摆弄它们。

    “连生,阿花,这里是我们的老家菜,你们尝尝,味道很好。我们大学里组织老乡会,经常来这吃!”志明精神抖擞,向我们介绍面前泛着油光的菜。

    我尝了一口:“恐怕只是打着老家菜的旗号吧,味道完全不对啊!”人到了一个环境会变,菜也是这样。老家的菜开在江城,由咸变甜。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志明边吃边问。

    我略一遐思:“正月十六,算下来,我们来江城都快半年了。”

    “差不多,我快放暑假了。”志明目光掠过我,停驻在阿花身上,“不过,我这个暑假不回去,在学校补课。你们……不走吧?”

    “不走,”阿花斩钉截铁,“奶茶店生意这么好,虽然暑假没什么学生,但大学城是旅游景点,我相信人不会少。”

    志明面露喜色:“那就好那就好,等我有空,我一定要带你们去见识见识江城的风光。”

    珊珊笑看志明:“赵志明同学,你今天很是兴奋啊,我可从没见过你主动说这许多话。”

    志明依旧慢条斯理地解释:“那当然了,今天见到我的发小,乃人生四大乐事‘他乡遇故交’之一,能不兴奋嘛!”

    珊珊扬起酒杯:“赵总,阿花,我也很开心认识你们两位,你们是另一类很可爱的年轻人。我们喝一个吧,祝酒词是青春万岁。”四个峥嵘的青春,值得上万岁二字。

    落下酒杯后,阿花毫无防备地打开另一个话头:“志明,你跟连生是从小玩到大的嘛,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小时候的事吗,要荒唐的那种!”

    志明放下竹筷,开始娓娓道来:“我跟连生是本家,算起来,他是我堂哥。我们从会玩泥巴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家长们都说我俩是同穿一条开裆裤。”

    “哈哈!太逗了!”阿花开心地放肆大笑,我笑她本性难移,她才稍微收敛,“志明,对不起,你继续说。”

    志明继续讲述:“我们小时候什么都玩,打弹珠、捉知了、上山采花、下河摸鱼。上学之后,我们又是同一个班,所以又整天混在一起,一直到了初中……”说到初中,志明朝我看来,试图勾起我那段幽暗的岁月。那段往事,我连阿花也没有讲过。

    阿花在旁催促:“到初中怎么啦?”

    志明闪烁其词:“额,没什么,初中后大家就分班了,就联系得少了,毕业后就见得更少了。”

    “赵连生!”阿花指着我,“你看看你,你们从小一起读书,为什么人家志明就能考上名牌大学,你连初中都没毕业。”

    面对阿花日常调侃,我只好以玩笑还击:“是是是,志明是我们老赵家的骄傲,这么多年唯一的大学生!不过我也不错嘛,我初中毕业不也当了老板了嘛,不也跟名牌大学生成为朋友了嘛!”我眼神跳过阿花,找到珊珊,“是不是啊珊珊?”

    珊珊提过多次,很欣羡我跟阿花整日互相笑闹的相处模式,她说:“你说的还不对,名牌大学生还不是给你赵总打工!”

    我们四人大笑,那是发自心底毫无保留的笑,纯净得像原始森林里的自然,赤裸得像新生儿细腻的肌理。我面前的这三人,无论是朝夕相处的女友、相交尚浅的朋友还是相伴成长的发小,我都没有见过他们此刻脸上的笑容。此后我也再没有见过。

    那顿饭过后,花花生活奶茶店的兼职变成两个人,珊珊和志明轮流过来,取决于谁有空闲。我们四个鲜活生命,在校园与商铺、工作与学习中来回奔腾游弋,彼此缠绕微笑。这段时间我感到无比欣慰,我好像跟志明找回在六灵帮时的那种状态,我们一起并肩作战实践着自己的梦想。从前,他帮我打架,如今,他帮我打杂。志明除了当服务员,有时还会去前台跟阿花学调饮料。

    大学城开始放暑假的第七天,花花生活奶茶店的生意正式进入淡季。校园里瞬间宁静舒缓下来,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仿佛加了慢镜头,细细流淌。留校的志明和珊珊,带我和阿花去海边玩,忙了半年的我,终于有机会放松。听别人说,江城的风光,不在江,也不在城,而是在海。

    我第一次见海。大海的味道,是我从未闻过的,只是觉得,它应该是和阳光类似的味道,一个温暖,一个温润。海里戏水的人随着浪花时隐时现,沙滩上的游客,光着膀子,各有姿态。阿花背靠着大海的时候,湛蓝的背景下,她的身材曲线是那么迷人。珊珊较瘦小,可气质清新,一身碎花长裙,充满活力。志明一套篮球服,身上飘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我们四个人,追着夕阳,在海岸线上散步。

    “怎么样,大海美吧!”志明突然没有指向性的发问。

    “美,太美了,就像画一样,美得都不真实了。”阿花好像在抢答一般。

    “所以啊,人真的要出来看看世界。”志明对着夕阳说话,“你看我们老家,有水的地方就是小河,连湖都很少,谁知道还能看见大海呢!”

    我对志明这句话深表赞同:“说得对,趁年轻就该多出去,哪怕一直在漂着。志明一路读书读到江城,我一路闯荡到江城,虽然方式不同,但我们现在都看到了同一片海。”

    珊珊却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啊,我从小生活在海边。”

    志明对女朋友的语气也是淡定如常:“你呀,破坏我们的兴致。”

    阿花靠紧珊珊:“其实我觉得不光是出来看看的问题,生活也应该更丰富有趣一些,认识你们两个以来我才发现的。以前跟这个人在一块啊,不是工作就是窝在家里,无聊死了。哪像你和志明,有那么多兴趣爱好,谈恋爱都充满诗意。”

    珊珊忙澄清:“阿花,别拿我们两说事啊,到时赵总开除我就怪你。”

    志明一本正经道:“对啊两个人相处模式适合彼此最重要,不是每个恋爱都需要诗意,你们两这样充满生气也挺好的。”

    “生气?有时候真的挺生气的!”阿花这句不辨真伪的自嘲,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海滩上遇见一家冷饮店,简单的一个茅草屋顶,外面支几把大伞,几张桌子,店主是一头发花白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去喝点水吧。”我提议。很快,一杯抹茶,一杯红豆奶茶,一杯柠檬水,放到桌子上。我的红豆奶茶很淡,红豆的甜味都快消失,比我的花花生活奶茶店差远了。

    “志明珊珊,你们毕业后打算干啥?”阿花显然对眼前这两位大学生颇感兴趣。

    “我想进时尚杂志社。”志明莫名的严肃起来,“我喜欢文字和摄影,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

    阿花托腮道:“哇,好厉害啊,到时我们的穿衣打扮就靠你了!”

    志明道:“你这么好看,怎么穿都行。”

    从来不会脸红的阿花显得跼蹐不安:“你不要取笑我了,那个,珊珊呢,珊珊你想做什么?”

    珊珊在旁说:“我应该会在某个学校当老师吧。”

    阿花倾慕的眼神看着珊珊:“你们大学生选择真的好多啊,哪像我们就只能卖卖奶茶。”

    我适时插科打诨:“谁说的啊?只要我们有钱了,你想卖什么都可以,想买什么也可以!”

    我们的笑容消融在夕阳里,太阳落到海平面以下,阿花说:我们走吧,趁着天还亮。

    我们四个组成地球的两面,只是阿花和志明的天真的亮了,我和珊珊的天暗了。

    新学期如约而至。每个周五清晨,我都会起早去店里,打扫卫生,擦拭机器,采购原材料,为即将到来的火爆周末而战。这日早上,我走得太急,忘拿帽子和口罩,这都是工作必备的,于是折返回去。江海大学树木繁茂,在晨曦中显得阴森可怖,石凳上坐着三三两两的晨读的男男女女,路上已经有背着包奔驰的学生。同样是早起,同样是十八九岁,我们的生活是如此不同。不过我已很满足现在的状态,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爱人,还有两个大学生密友。

    我毫无防备地悄悄地打开门,本想让阿花多睡一会。可下一秒的景象告诉我,原来我这是让阿花和志明多睡一会。

    志明的目光遇上我,吓得滚到阿花里侧,抱着床单遮住身体。他眼神惶惧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多年前志明在六灵帮时每次仰慕我的眼神。我脑袋一片混沌,说不出话,只有怒火像渐醒的狮子般升腾。

    “赵连生,你不要胡来,你还想再坐牢吗!”这才是真实的阿花的脾气,喜欢冲我大吼大叫。有志明在场,她总在拘谨自己。只是,坐牢这件事,自从出狱后,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阿花。看来志明和阿花已经在我背后说过很多话。

    我看着两幅身边人雪白的胴体,反而罔知所措,火气全消。我本来也没想干什么,志明是该死的,但是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打人,更不会再杀人。至于阿花,我很伤心,但我也只是想跟她谈谈。这一切的发生即便我是被背叛的一方,也不可得理乱来。

    “你们穿好衣服。”我感到嘴唇发抖。

    他们两收拾好自己的着装,我才猛然发觉他们是我在江城最亲的两人。可是,他们收拾不好自己的品德。

    “志明,你过来。”我想怒,又想哭。

    志明本就白皙的脸现在雪上加霜,吓得带着哭腔:“连生,你放过我们吧,我真的喜欢阿花,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解决办法。”处此乱境,他却仍不慌不忙。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在他火红的左脸上,啐了一口吐沫,“滚!赵志明,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兄弟,你别去找珊珊,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赵志明决绝地瞪了我几秒钟,然后转身离开,从我的生命中离开。

    林芳花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一边抹泪一边抱怨着:“我早就不喜欢你了,赵连生。你自以为是,一点情趣也没有,事到如今我怪自己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离开你。我遇上了志明后,他一直说很喜欢我,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我的人生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

    自以为是,没有情趣,这些东西,别人也说过我,甚至我自己也承认。但是,从林芳花的嘴中说出,像是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连放了两箭,“不喜欢我?你他妈天天跟老子睡一块!”我本来想好好跟她告别,但实在压不住情绪。

    林芳花熟悉的蛮横:“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疏远你了吗,甚至讨厌你,你跟我除了睡觉,还会做什么?一点都不浪漫!我想谈个浪漫的恋爱!”

    “浪漫能当饭吃吗,我难道不要赚钱吗,老子还傻乎乎地存钱等着跟你结婚呢!”

    “钱钱钱,你天天就是钱,没有其他的了吗。你生活中没有大海,没有图书馆,没有电影院,你什么都没有。”

    看来志明带她去了很多地方,我竟然这么傻,什么都不知道,我蓦然可怜起珊珊来,她应该跟我一样,满身疮痍而不自知吧。“你从前不是很喜欢赚钱的嘛阿花,我们不是说好要挣很多钱买很多东西办风风光光的婚礼嘛。”没想到,我会在莫名的力量下,刹那间变得弱势。

    “是的,你也知道是从前,我变了,我变得不爱钱,也变得不喜欢你了。”时间长河中真的存在那一瞬间,让你不认识曾经熟识的脸。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脑子没有了思路,只想让对话继续下去,停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现在说这个重要吗?赵连生,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自以为是,像个无赖!”对啊,感情总是很无奈,甚至无赖。

    “我原谅你了,”我也许是被她骂醒,“林芳花,我原谅你们两个了。我不做无赖,不会打扰你们。这间房子留给你们,因为这里有你们两的气息,我觉得恶心。我今天就会搬出去!”

    “赵连生,你给我滚!”我怒摔的门后,是林芳花阿花放纵的哭声。

    嘴上的原谅说得轻巧,心里的原谅不知何时。我搬走自己的行李,离开林芳花,近一年在江城建起来的归属感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写了个“店家休息,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花花生活奶茶店门前,把自己关在里面三天。楼上的小房间,除了淡淡的香味,只剩黑暗,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黑暗。三天的黑暗告诉我,人生有时候真的很痛苦,痛苦得像站在孤岛上,没有人来施救,只能慢慢熬,熬过了,也许会有另一个世界,熬不过,必死无疑。三天里的最后一天,一个奶茶店曾经的顾客发信息给我:赵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宿舍女生都在想你的奶茶了。 花花奶茶店顾客小雪。

    哈,我的嘴角出现一丝浮动,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对我绝情,哪怕是因为一杯奶茶。我在墙上的留言条上找到这个人,回信息给她:尹雪同学,想喝什么,我送到你们宿舍。

    “你怎么知道我叫尹雪?两杯红豆奶茶,一杯咖啡,一杯红茶。大学城公寓9#604,谢谢赵老板!”黑暗中的手机一闪一闪的。

    我重新收拾了自己,刮了胡子,用发胶梳了满意的刘海,开始一个人在屋里做奶茶。咖啡机嗡嗡地发动着,房间里弥漫着美好的香气。半个小时后,我带着四杯奶茶,送到尹雪的公寓楼下。

    “赵老板,你们店现在有外卖服务了吗?”尹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珍珠奶茶里的珍珠在晃动。

    “不是,花花生活奶茶店要关门了。”我云淡风轻地说。

    “什么!”姑娘的眼睛忘记了眨,“开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关门呢?多可惜啊!”

    “没有为什么,我想去下一个地方了。”我对姑娘说,“这奶茶算我请你们的,最后四杯。”

    我还找了珊珊。她也被恢复单身,可她比我还要淡然:“赵志明跟我说了,他说他见到阿花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他说情感从来不会理智,他没有办法。”

    我不鸣道:“为什么这两个背叛者都这么有理有据的,为什么我们俩受伤的反而都这么冷静!”

    珊珊道:“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也许这不是冷静,只是被伤得太重,根本无力还击。”

    我说:“我们都不再努力了吗?”

    珊珊身心俱疲的声音:“不要了,我们的努力都是单向性的,毫无意义。”

    我说:“难道就这么结束吗,我们什么错事都没做。”

    珊珊说:“不要想在爱情里寻找公平了,静静离开是最好的。而且,不爱你,然后跟你说,这才是最大的尊重吧。”珊珊如此豁达,小小身体蓄满了智慧。

    我仍可怜她是个弱女子:“珊珊,你要是太难受,我可以陪你。”

    珊珊说:“不必了,我在你面前展示伤口不是太傻了吗,你也一样,不要找我。我们还只是朋友,奶茶店我也不去了。”

    我说:“奶茶店我也不开了。”

    珊珊说:“也好,就这样吧,我们相逢一场,以后有缘会见面的。”

    我说:“那再见了,珊珊。”

    钱是个好东西,它永远不会背叛你,你也永远不会恨它。我变卖了花花生活奶茶店的所有器具,三天之内把上下两层店租出去。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曾带给我梦想与荒唐的地方。我带着两万块钱与一个背包,踏上未知的远方,我不知道该去何地,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沿着大学城通向外面世界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就这样走。身边的灯红酒绿人来来往都与我无关,我自带一个叫做绝望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外界信息。从下午到傍晚,走到我的腿已经迈不动了,我就地找了一家旅馆休息,看看手机,我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旅馆的水热度刚刚好,我躺在浴缸,全身瘫软,一夜酣眠。

    第二天中午的阳光穿过窗帘叫醒我,我身体活力焕发,思想还是漫无目的。下楼退房时发现,旅馆的老板娘同时做旅游生意,我就把行李放回去,报了一个江城周边古镇的旅游团。第二日,金色十月,天地空旷。由于是平常的工作日,跟我一起同行的都是老爷爷老奶奶,他们带着红色帽子,穿得花花绿绿,在车上谈笑风生,有的人干脆手舞足蹈起来。所谓活力与快乐,与年龄何干。

    古镇其实就一条古老的小河,沿岸两遍古朴的民居,一眼可以望到头,可是里面挤满了人。我与导游失散,一个人慢慢地逛着。一路上全是商贩,沿街叫卖,游客们精神饱满,到处拍照留念。为何茫茫人海他们都如此欢乐,只有我不开心。街的尽头,游客寥寥,这里是真的民居了,有做饭的炊烟,有小河边的捣衣声,小孩追逐玩耍,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眯着眼慵懒地晒太阳。不远处的工人正在施工,不久之后,这里也会变得跟前面一样,成为景区,不知是喜是忧。

    中午集合过后,我们去游了小镇周边的一个湖。湖上烟波浩渺,与山为邻,我站在桥头,握着栏杆,感受这秋天的凉意,只要凉过我心底,我麻木许久的神经才会有感觉。湖的上面,有许多自然的村庄,山间升起炊烟。我抛下旅游团,独自进深山。小村庄山清水秀,道路宽敞干净,比下面的旅游小镇好看多了。越往上走,道路越狭隘,我的心情却越开朗。这儿的山里人家,让我仿佛回到了白桦村,这个现在离我超过五百公里的地方。

    山里的太阳落得快,很快眼前像蒙了一层灰纱。我赶紧往回走,天色掉进了染缸,每走一步就会降一个色度。我愈走愈急,累了一天的脚也不争气,往后拖着我,眼前已然迷茫一片了。我蹲在路边,阒寂无人,只能听见偶尔一声不知名的鸟叫,划破这寂寥长空。我这几天脑子里所有的怀疑、恚恨、苦痛、不甘,都瞬间爆裂,我无助地哭了起来,大声地哭,放肆地哭,“呜呜呜”的声音吓得鸟都不敢叫了。

    “呜呜呜……”我仿佛突然听见了车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等到车子的光亮照到我时,我赶紧冲到路上,拼命挥手。车竟然停了下来,是一辆皮卡车,在夜色里看不清颜色。司机是个小伙子,问我去哪,我说镇上。于是,我在深秋的某个夜里,在某个村庄,在某辆陌生的人陌生的车上,兜着秋夜之风,一身忧虑随之而去。

    有车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