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11章
    我跟大娘的聊天,只一根烟的功夫。一根烟烧完,我跟她告了别,走回加油站。我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男孩,背着快半人高的书包,压得他佝偻着腰,双手还各提着一大袋东西。他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校服的背后,赫然印着:白山县第一中学。

    名校生啊,我想。虽然我没读过高中,但是这所学校我还是非常了解的,甚至比我自己在这里读过书还要了解。白山县第一中学甩开石门镇中学十万八千里,它是县里的示范高中,人才辈出,高考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甚至省城里的学生都来此借读。

    我上前跟他打招呼:同学,你是去白山县一中吗?

    男孩点点头,没有说话。我懂,这个年纪还在学校的男生,通常都如未熟的苹果般青涩。

    我说:我送你吧,我开车。

    男孩的眼睛瞄了我一下,很快沉下去,他摇摇头。

    我说:免费的,不收你钱,我正好也顺路。这是真话,我必须穿过白山县,那里有通往省城的高速路口。

    他还是摇头:不用了,我在等车。

    石门镇开往白山县的都是私人面包车,这些车往返没有规律,而且车主为了钱,多少人都愿意带。核载七人的面包车,塞进去十五人再平常不过。

    我说:面包车多挤啊,你拎这么多东西,挤死了。

    男孩浑身大汗,站在原地晃了晃,我看出来他有些动摇。

    我继续说:你看这大中午的多热啊,赶紧跟我走吧,我车就在旁边。

    我把钥匙掏出来,按了解锁键,我的小白亮了一下,叫了几声。男孩这回相信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打开后备箱,让男孩把东西放进去。男孩很谨慎,只把手上拎的东西放下,原来是些拖泥带水的蔬菜,然后他抱着重重的书包坐到副驾驶。

    看他满头大汗,我打开空调,递给他一张纸巾。

    我听见男孩舒了一口气:谢谢叔叔。

    叔叔?虽然我已经结婚生子,但是这么大的人叫我叔叔还是有点不适应,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罗小云。

    我:今年多大了?

    小云:虚岁十八岁。

    十八岁,我今年虚岁二十五,只比他大七岁,就当人家叔叔了。

    我:你在白山县一中读书吗?

    小云:嗯。

    我:那你是尖子生嘛。

    我看见小云嘴角的微笑。

    我:你是石门镇二中毕业的吧。

    小云:嗯,我们班里考进白山一中的就三个人。

    这么多年了,白山一中还是这么难考。记得当年数学老师看我不顺眼,经常在课堂冷嘲热讽:“你们记住,对你们来说,考进白山一中才叫本事,整天吊儿郎当这个帮那个派的都是扯淡,将来肯定后悔。”扪心自问,数学老师大半说得有道理,除了最后一句。因为我从不后悔。

    我说:“那我是你学长啊。‘’小云看了看我,“我也是石门镇二中的,不过我初三没读完就退学了。”

    小云没说话,我问他:“哎问你个事啊,你初中班主任是谁。”

    小云道:“唐文革。”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那个当年帮我调到苏沫清后面座位的唐老师!我说:“哦,这老师我认识。那你们在学校有没有听说过六灵帮或者骷髅会的事啊?”

    小云看了看我:“听班里的差生讲过,当年这些小混混整天打架,还闹出人命了。我们后面那个大铁门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封死了,以前他们经常从那翻出去。”

    我有点莫名的虚荣感,连多年后的尖子生都知道我们的传说。六灵帮果真如尚南所说,是个美丽的梦。当然,我不能告诉眼前这小子,我就是当年那个杀人犯,否则我担心他从车上跳下去。我重新找话题:“不光是二中啊,我对我对你们白山一中熟得很,它不是离白山县监狱很近的嘛。”

    小云很聪明:“是啊。哎,你不是说你初中就退学了吗,怎么还知道我们高中的事?”

    “哈哈”,我笑了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到此为止,烈日下的车厢内,再无别的对话。二十分钟后,我的车子像当年悲凉的警车一般,缓缓驶向白山县监狱高耸的铁门前。只不过这一回,我不用再进去。

    叶子落了,便是秋天。二零零二年的秋天,我来到了跟石门镇所在的白山县城,不过,我只是在警车上看了看沿途的风景,就直接进了看守所。我在警车的后座,看见一个稍微有点破的大铁门,门前两个警察叔叔用了好久才把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我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广袤世界,我想对它说: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了。

    车子在大院停下来,面前有好多穿着囚衣的犯人们在打篮球。也许我不该再叫他们犯人了,因为从进了这个门开始,我也成为一个犯人了。以前在电视上看了好多监狱的故事,比如发哥的《监狱风云》,还挺羡慕他们拉帮结派快意恩仇的潇洒日子,真没想过我自己会来到这,不知道开心还是难过。

    他们看见新面孔到来,停住了运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大部分人嘴角都挂着不明其意的笑容。虽然我身为一个帮派老大,见过风风雨雨,但是此刻我心里真的蛮害怕。这样的时间静止了几秒钟,只听见刚被抛下的篮球在地上啪啪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应该把位置摆的低点,主动向大家挥手打招呼。没有人回应我,狱警就把我带走了。

    我坐在一个跟我爸年纪差不多的大腹便便的狱警对面,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很讨厌他。因为他一直在和旁边的同事在聊天,完全不顾我担心害怕的心情。

    狱警用很轻松的语调问了我很多情况,然后他用圆珠笔在表单上记录着。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连问我怎么犯罪的都很轻松,还有说有笑的。难道犯人不应该受到尊重吗,难道未成年犯人不应该受到保护吗?看到他,我突然想到我老爸了,我们虽然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是对我好的,我求他任何事他都会答应。

    我接着被带到理发室,他们剪掉了我精心保养的长发,当头发簌簌落地的时候,我掉下眼泪了,但是当我剪完抬起头的时候,我立刻收起了眼泪,我一直好强,不想被别人看到我懦弱的样子。不止如此,我的皮夹克也被脱下,换上了难看的囚衣。我的第一感觉其实是不合身,然后才是不好看。我之前就很讨厌穿校服,我觉得大家穿得一样在一起做操跟傻蛋似的,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成了傻蛋。

    我的房间很小,应该怎么形容呢。虽然我语文很差,但是此刻我想到一句诗“审容膝之易安”。为什么呢,因为当时语文老师喊我起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知道,接着老师叫我前面的苏沫清回答,我清楚地记得她说的是表示屋子很小。但我发誓,苏沫清的名字在我脑海中停留的时间不是很长,我就是那么想了一下。然后继续看我的房间,其实也不用看,就一张床,床上一张薄被子。不过有一点挺好的,在快接近天花板的一面墙上,有一个很小的铁窗,透过来一丝光亮。我把床拖过来,站在叠的很高的被子上,可以看见外面。

    外面好多麦田,一望无际的平坦,这个时节麦子都黄了。树很少,但是监狱的操场上有几棵,正在掉叶子。好美,我心里说道。不过不能看得太久,被子因为我踩在上面,会不断地变软下沉,最后塌掉,我就看不到了。

    第一晚我竟然睡得很轻松,也许是太累了吧,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床太硬了,硌得我难受。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叫起来跑步,沿着监狱跑两圈,我很久没运动了,实在跑不动。但是不能掉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然后才可以吃早饭。比头皮更硬的馒头,稀饭和咸菜,我刚才跑得恶心,喝了一口稀饭就推给我对面的人——这个应该叫什么,狱友吧——“帅哥,倒给你吧,我吃不下。”

    狱友把自己的碗推过来,轻松一笑:“小子,相信我,不出三天,你恨不得抢别人的东西吃。”

    我不愿想以后:“没事,我这个人向来饭量就不大。”

    早饭后,我们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全是皮革的味道,原来这里是劳动改造,给大衣上扣子,还有的人在做胶鞋。由于刚来,狱警找了一个人带我,就是刚才早饭坐在我对面的人。这些大衣都很廉价,听大龙说——他让我这么叫他——这些衣服都是小厂家外包给我们白山监狱的,我们犯人都是免费劳动力,然后监狱拿钱。

    虽然觉得很气愤,但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其实监狱里没有电视上发哥演得那么恐怖:大家都划分帮派,整日打打杀杀的。至少我发现旁边的几位都很亲切,很喜欢笑。我想,无论我们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现在我们作恶的心也都沉静下来了。最主要的是,我们都还是孩子。

    “他真的死了吗?”孟大龙追着我问。他说的是张金,我在跟他讲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只看见他倒下了,可是后来人家告诉我,是死了”。我脑中浮现出张金的模样,但是我没有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因为我是无心的,他也捅了我一刀,只不过我比较幸运,没死掉。

    我敞开囚衣,给大龙看我的刀疤。

    大龙对我竖起大拇指,“你是好样的,动自己的女人,这个绝对不能忍!”大龙又装好了一扣子,“不过。我还真的没有杀过人哎,想起来挺可怕的。嘿嘿”!

    “你犯什么法了”?眼前这男孩看来比我还小,我止不住好奇之心。

    “家庭教育好吧。”大龙看了一眼我疑惑的眼神,“受我父母影响,他们都是伪造居民身份证的,我初中退学后就跟着他们一起,有次我来到这边第一次独自帮人做业务,结果就被抓了,不久后,他们也落网了,哈哈”。

    我听着大龙的笑声觉得好心酸,这比我惨多了啊,我老爸通过关系还叫看守所的领导对我照顾一点,当然这件事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除了吃得睡得差点,其实也没什么,每天跟同龄人在一块,跟在二中也没什么差别嘛。

    大龙恐怖的笑:“你父母干什么的,不会也是杀人犯吧。哈哈”!

    这话很刺耳,但我没有生大龙的气,他已经够可怜的了。我竟然第一次为我的父母感到骄傲,我自豪地跟大龙说:“我爸很厉害,是我们那个镇的粮食站站长,镇上的厉害人物他都认识。我妈虽然没什么权力,但他是我们镇上的雀神。雀神你懂吗?就是打麻将很厉害,每次都赢!”

    “那你日子会比较好过一点。”大龙悠悠地说,“在我们国家的任何地方,都是用钱说话。你家里有钱,你就会吃得好一点,睡得好一点。哎,我就惨了,我现在最想吃外面的一碗炒饭,都没有办法。”

    “别担心,以后我有好吃的一定第一个给你。”我看着大龙的脸,认真地跟他说。

    总不能一直闲聊。我很不适合做这样细致的工作,很不喜欢这些破衣服上面的味道,而且我不熟练,我缝不上扣子,还每次把手都弄破,急得想哭。

    大龙笑着说:“疼吧,我刚来也是这样。没办法,方法就是这样,都教给你了,你慢慢磨吧。”

    工作好难,我以前还对姑妈在自己家里缠满渔网做零工很不满,觉得这种工作简直一文不值,现在终于知道挣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尽管我也不挣钱。经过一个上午的相处,我逐渐试图把大龙当作我小小的依赖,我觉得他比我还要成熟。尽管他比我小一岁,尽管我曾身为一个帮派的帮主。

    中午的食物好多了,因为从稀饭换成了干饭,多了一叠小菜,和更加硬的馒头。也许是经过了一上午的劳作,我竟然可以吃得很香甜。下午同样的难熬,而且秋天很容易困乏。傍晚活动的时候,我们几十人,只有一个篮球场,我只好坐在边上看一群同样服装同样发型的男孩子在争抢着一个球。

    我开始怀念起石门镇,和那里的台球,为什么看守所里没有台球呢,我这么矮小,怎么打篮球啊。夕阳洒在我的脸上,远处的铁丝网在闪闪发光,眼前的少年们为何这么开心?

    孟大龙跟我说,他要二零零六年才能放出来。二零零六年,我简直不敢想,那时候德国世界杯都已经开始了。我只有半年刑期,却感觉望不到头。

    也许,等我的头发长得和以前一样,我就可以走出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