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6章
    火葬厂的大铁门很旧,上空飘着黑色的浓烟。他们把爷爷抬下车,一步一步地走着,我在后面缓缓跟着,看着白布上印着爷爷的脸的轮廓。然后我不小心跌了个跟头,跪在了地上,大人们停下来,我见到爷爷躺在我头的上方,终于瘫在地上哭出来。大人们没有管我,继续往前走着。我没有跟上去,放肆地哭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大人们撕心裂肺的吼声和剧烈的金属声音,我停止了哭泣,仰着头看,上方冲出一股与我来时同样的浓烟,我知道,那就是爷爷。再过一会儿,浓烟消失在天际。我突然觉得很轻松,就像什么都失去了之后的轻松。回去的路上安静得多,大家好像了却了心头的大事。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们还要送爷爷入土为安。

    回去后我觉得少了什么,我感到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心像被掏空了一大块,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或许永远也填补不上。上山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山路泥泞不堪。姑妈捧着爷爷遗像,老爸捧着骨灰盒,一路走一路跌倒一路洒泪,他们好像承受不起手中的重量。如果可以回去就好了,我好想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吧,快点回去吧!可是,上山的路只能往前。

    十一月的祁山正值叶落山黄,空气中充满了萧瑟的气息。秋天好像永远是个悲伤的季节。爷爷的坟在祁山山麓,新翻的坟土像身上绽开的肉,让人触目惊心。坟头细草芊芊,当风斜着。我们一家人跪在坟前,敬上丰盛的食物,烧了纸钱,埋着头低泣不语。秋天的阳光照在坟上,可爷爷再也不能睁眼看看。我们静静地跪着,静静地守着爷爷,敬爱的爷爷,没有哭诉,没有表情。一方坟墓,隔绝了阴阳,分离了生死。爷爷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好像自动消除了,直到同样的事发生,才唤起了尘封的印象碎片。

    像栽过的沟还是会栽一样,我们经历的悲伤也会重复。爷爷入土为安的一个月后,奶奶的胃也开始疼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一切都在按照最坏的方式进行着,只是这次,我虽然阻止不了,但是显得不那么慌张,反正该来的终究会来。连时间都差不多,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们送走了奶奶。我已经麻木了,我甚至想不起来爷爷奶奶的样子了,只是深深地记住了四个字:胃癌晚期。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在白桦小学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完全失去印象。没有学习,没有六灵帮,没有兰兰。断片后被唤醒的第一个片段是在来年开春,五年级下学期,我第一次看见兰兰穿裙子,淡绿色的的小褶裙,站在春光里,冲我微笑。

    兰兰对我说:“赵连生,你放学后有事吗?”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自从奶奶去世之后,老妈好像要弥补这么多年来欠我的感情,回家来照顾我。可是她从小就不在我身边,我对她真的很陌生,回家也没话说。

    “那你送我回家吧,”兰兰说,“我今天晚上要帮陈老师改卷子,还要打扫卫生,我怕回家晚了。”

    见到兰兰穿裙子,我暗了很久的世界突然亮了,听到她叫我送她回家,更是所有的激情跟热血都找回来了,身体轻得要飘起来,“当然可以,我先来帮你打扫卫生。”

    我抄起扫把,热火朝天地把第四组扫掉,放学已经很久,其他三组都已经扫完了,但是垃圾还堆在讲台下面。要是明天被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老实讲,这是我五年级第一次大扫除,我很讨厌扫地,每次都是叫别的值日生顺便把我那一组也扫了,我负责洒洒水就行。我蛮喜欢洒水的,把嚣张跋扈的灰尘浇灭有种大杀仇敌的快感。

    扫完后,我去找人打乒乓球。球台在陈老师家后窗对面,我可以看见兰兰正在伏案改卷子。我在打球,她在改作业,好像那个歌词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天已向晚,兰兰在窗户上喊我的名字,我满头大汗的拿起衣服跑过去,兰兰站在前面等我。

    我放慢了脚步,傻傻地笑了一声,兰兰拿出她的手帕给我:“擦擦吧,看你脏的。”

    我接过手帕,舍不得擦,在脸上随便蹭了几下,准确地说,应该是闻了几下,然后还给兰兰。

    “我帮你拿书包吧。”我说。

    “不用。”可是我已经从她肩膀上卸下书包,背到自己身上。

    “哎,我想起来了赵连生,你的书包呢,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背书包?”兰兰指着我问。

    这句话问得我好尴尬。我不喜欢背书包,那玩意太重了,跟家里的石磨似的。我只好说:“额,我作业写完了,所以不用带书包。”

    “说什么胡话,你放学到现在都跟我在一起,作业什么时候写了啊?”兰兰瞪着水灵的眼睛,“是不是又准备明天早上来抄别人的?”

    我变得更尴尬了,把头撇向另一边:“没有啊,我叫志明把我的作业带回去了。”由于说谎,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兰兰说:“好啦,不问你了。还要谢谢你送我回家呢。”

    时间飞快,我第一次发现她家这么近,转眼就到了。兰兰到家了,她的脸露在即将关闭的木门缝隙间,“再见了赵连生,明天见!”

    “明天见。”我挥了挥手,等到兰兰关上门,我的手立刻变成握拳的姿势,庆祝自己的小小胜利。

    第二天,六灵帮重新聚齐。只不过,事少了很多,我终于可以理解杨过大侠和独孤前辈的心境,我们已经是白桦小学最强的了,只要预防更大的势力抬头,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这种安静的状态要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才又被打破。

    五年级的夏天不是很热,路上的螳螂都少了很多。毕业考的时候,兰兰又一次穿上了淡绿色的裙子,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穿裙子。回家的小路上,我和兰兰聊了好久好久,我们一直聊的都是考试的话题。只是这一路上,我总感觉有个影影绰绰的东西一直跟着我们两。

    我问兰兰:“兰兰,你有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吗?”

    兰兰马尾一甩,朝后看去,我目光也随之而去,的确,什么也没有。她说:“赵连生,你呀就是武侠电视剧看多了,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还成立什么六灵帮。我们走得最迟,现在路上哪有人啊,还跟踪呢!”

    我停下来凝神细嗅:“真的,你闻,是不是有一股痱子粉的香味,肯定是跟踪我们的人身上的。不好,也有可能是迷魂香!”说罢,我用手捂住兰兰的口鼻。

    兰兰像接招似的推开我:“什么迷魂香,是我身上的香味吧。”

    我连忙摇头:“不不,你的是花露水的味道,这是痱子粉的味道。”

    兰兰说:“赵连生,还是赶紧走吧,过了这个暑假你就是初中生了,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幼稚!”

    我再次回首,夕阳下小路凄凉悠远,空无一人,我没再说什么,和兰兰一起走着。小学生涯最后一日,我终究没有表达对她的爱慕,只是目送她回家,而我要跨过小河,与她分别。

    我要搬家了。白桦村的房子实在太破了,而且爷爷奶奶过世后愈显衰落,老爸决定搬家。他好像突然变得有钱,在暑假的第一个月过后,我们举家搬到了石门镇上,那里竟然有我们的房子。跟阿飞家在一个街区,我也拥有了和阿飞一样的彩色的有书有玩具的房间,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当然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这回事。

    我去跟老胡道别,这么长的《龙珠》都已经播完,现在电视里的动画片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跟老胡说:“要不以后我一个月回来这里一次,到你这剪头发。”

    老胡羞涩地“嘿嘿”一笑:“镇上很多理发店的,都比我剪得好多了。”

    “我就喜欢你给我剪的平头。”虽然当时这句话是真诚的,但很快我就食言了。

    没过几天,我回到镇上,平生第一次染了头发。石门镇的理发店多如牛毛,亮丽的玻璃门,店里面很漂亮,味道很好闻。店主盛情招呼,像是见到了八百年没见的亲戚,让你不好意思再离去。店里经营种类不再是单调的剪发,修发、烫发、染发,不一而足。总之一句话,比老胡那里好得不止一点点。我跑到美容美发店神气十足地跟老板说:“帮我做个发型!”

    老板看着我流浪者般的长毛,端详良久,面有难色,无从下手,后信心不足地说:“好,我试试看吧。”老板说把上面烫成黄色,前面梳成斜刘海。我对这些东西不甚了了,频频点头,听凭调遣。多年后我明白,这就是中外闻名的“杀马特”。

    “可是人总要越走越远啊,不能总待在一个地方。”老胡跟我说。

    “那你呢,怎么还待在这?”小孩子的思维,总是直来直去。

    老胡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不是从白桦村搬到这里了嘛。”

    “对啊,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村头啊?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吗?”白桦村的范围,以小桥为地界,老胡家在桥的这头,我们在那头。

    老胡躺在平常客人坐的椅子上,缓缓道来:“我当然是白桦村的人了。你跟小军很熟吧,我跟他家是本家,胡家。白桦村你们姓赵的最多,剩下的就是几个胡姓了。我跟小军的爸爸叔叔是同一个爷爷,可是呢,我的父亲死得比较早,等到爷爷死的时候,大家开始争遗产。因为我年纪小,又生下来就是残疾,所以……”老胡停了一会,看我在不在听,“我的母亲就在那次事情中喝农药自杀了,然后我们就闹翻了。”

    我的眼神告诉他,我很震惊。

    “怎么啦,吓到你了啊。‘’老胡继续说,“后来我舅舅家资助我去了省城,我在那学了三年理发。省城很繁华,大马路,霓虹灯,漂亮姑娘,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但大城市虽然好看,但是不好生活,我享受不到这些。呵呵,之后还是回来了,我又不想跟那些姓胡的住在一起,就在村头盖了这间土屋。”

    我听得太入神:“原来这样啊,怪不得你们都姓胡。‘’只入神一会儿,‘’不过,我还是得走了,我会经常回来的。”

    “走吧,人不可能总待在一个地方的。”老胡摸着自己的作品——我的头说。

    我走了,我要到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