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三）
7
眼看就是秋收，招商的事依然没有进展。三十多家企业不断派人或是来电话垂询投资的事，招商办公室的同志也经常询问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林子阳心烦意乱，脑袋都大了。
宋刚现在是西郊镇的代理镇长，林子阳和他多次商量这件事，党委会上也进行过研究讨论。大家对这件事都顾虑重重，一直没有商量出结果。
白杨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去趟省城，想借机把那张存单捎给董梅，让林子阳提前给董梅打个电话说一声。林子阳知道，近些天白杨和陈牧天的关系搞得很紧张，因此他没有问白杨回省城的原因。
林子阳从手机上翻出董梅的电话号码，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上大学时他最艰难的时候，是董老师慈母般的关怀让他从悲痛中振作了起来，让他坚强地完成了学业。至今他还一直对董梅心存感激，可是，董梅的亲弟弟董成，想到西郊镇投资兴业，他却正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董成挡在西郊镇的大门之外。他想到这里，愧疚感陡然而生。
电话通了，话筒里响起了东方女性所特有的柔美的声音：“子阳，有事吗？怎么有空打电话过来？”林子阳一阵哽咽，说：“董老师……是有件事想跟说一下……”董梅笑了，说：“有事就快说嘛，子阳可不是婆婆麻麻的人哦。”于是，林子阳把董成想在西郊镇投资且还送了一张存单给他的事说了一遍，随后，他又说：“董老师……这张存单我想让白杨捎给您，好吗？”说完，他心里一阵歉疚。
电话里一阵宁静，似乎这一刻董梅已不在电话旁边，林子阳木木地说：“董老师……您生气了吗？”电话里依然悄无声息，林子阳顿时慌了，他不知道电话那头董梅究竟怎么了，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于是，他问：“董老师，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电话里终于有声音了，董梅喘着粗气，她似乎很累，说：“子阳……我一直在听呢。对于这件事我不想说太多……那年学校推荐读研人员时，你带头闹事，等事情平息后，我找你谈过话，你是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林子阳的记忆如同一道白色的光柱，倏地一下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学校园。
大四那年，学校来了三个保送读研究生的名额，保送的条件当然是品学兼优的毕业生。可是，等保送学生名单出来后，全校师生大跌眼镜，三个人全是关系户。两个是学校领导的孩子，另一个是省领导的孩子。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被暗箱操作是很正常的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了，觉得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那一次，林子阳却较了真，在校园内张贴了大字报，还组织学生在学校广场进行了静坐。学校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迫于压力，学校只好组织考评人员重新进行选拔。林子阳为证明这次誓死力争并非是为了自己，主动放弃了参评资格。
让林子阳想不到的是，白杨也还有参评。其实，这件事只有林子阳自己心里明白，他之所以带头闹事，完全是因为白杨，他是在为白杨鸣不平呢！结果，白杨放弃了参评。这对林子阳来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这件事过后，学校领导找到董梅，和她商量因为这件事给林子阳一个处分，正是因为董梅的据理力争，林子阳才安然无恙，这些他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
过后，董梅和林子阳谈了一次话。这件事，林子阳虽给董梅招来不少麻烦，可她并没过多地指责林子阳。相反，她还给了林子阳一些鼓励和肯定。特别是董梅和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林子阳至今铭记在心。
林子阳愣了一下，说：“董老师，我记着呢！您说，一个人若是靠投机取巧或许很容易就会取得一定成就，可他很可能在半路上就摔跟头，只有正气一身的人才能将一路的成就带到终点！董老师，您说我回答的对吗……”他顿时愣住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的声音，不知何时董梅已挂了电话。
林子阳愣住了，他不知道董梅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翻出这些陈年往事，董老师究竟在向他暗示什么？他陷入了深思。
渐渐地，林子阳终于体会到了董梅的良苦用心。
林子阳马上找来宋刚，说：“招商引资的事，不能再拖了！”宋刚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说：“子阳，你是的意思是……”林子阳的脸宛如一块铁板，说：“舍得一身剐！”宋刚表情凝重，问：“你想怎么做？”林子阳面无表情：“立即成立评估小组，对所有企业进行综合考评！甭管是谁，不符合条件的一律拿下！”宋刚吃惊地望着林子阳，许久，才说：“林书记，这里面的阻力不容小视啊！你可做好充分准备了？”
林子阳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宋刚，说：“我已做好充分准备，现在全镇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啊！我不想做西郊镇的罪人。哪怕做完这件事，马上撤了我的职，我也认了！”宋刚清晰地看到，说这番话时，林子阳的眼里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宋刚的脸上终于漾出了红灿灿的光，他兴奋地说：“林书记！只要你能顶住，我坚决跟上！”接着，四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许久没有分开。
宋刚走后，陈牧天又打来电话，还是为了冯氏公司投资的事，说：“怎么招商的事还没有动静呀？子阳，你做事也别太死板了！你在西郊镇不过是挂职，说不定过些天你就走了，不知道又到哪里高就去了，有件事你又何必太认真呢。你说是不是呀？”
林子阳接连说了几个是。他知道，陈牧天说这些话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他是有所指的。陈牧天一直认为林子阳之所以能到西郊镇来工作，是因为肖树青。他以为林子阳是肖树青的人，是在肖树青的全力推荐下，林子阳才来西郊镇工作的。
前几天，从市里传来消息，肖树青已调到市卫生局任局长。这次调动，林子阳猜测，肖树青一定很不满意，他原本以为这次调整会上个台阶的。结果，还是在局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可陈牧天却认为，肖树青挪了个地方，林子阳的工作近期极有可能会发生变动，因此，他才说出刚才那番话。
8
第二天，林子阳主持召开了党委会，宋刚缺席了会议，据说他的父亲病了，他陪父亲去省城看病去了。
在缺了宋刚的党委会上，一致通过了聘请专家组对三十多家企业进行综合评估的决定，首轮评定将把不符合投资要求的企业淘汰出局，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开完党委会，过了不一会儿，陈牧天就给林子阳打来了电话，又是询问招商引资的情况。他说香港冯氏集团对这个投资项目非常重视，要求林子阳务必要把冯氏留在西郊镇，这不仅是西郊镇经济发展的需要，也将对城北区的经济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林子阳的表情极其痛苦，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连声称是。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林子阳就让办公室的人赶紧下通知，立即召开全镇领导干部会议，任何人不准缺席。
机关干部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到通知后都懒懒散散地向会议室走去，等进了门才发现今天的会议与往日有些不同，林子阳和其他几个镇党委成员都在门口铁将军似的站着，一进门手机就被缴了去，关机后装进了一个信封，作上标志后用胶带密封。那神秘又严肃的阵势，仿佛进了保密局一般。
林子阳是第一个主动把手机上交的。
等全体机关干部都坐好，丁大山和二十多名群众进来了，进门后也是先把手机交了出来。林子阳走过去，说：“大山啊，你们在后面坐吧，今天让你们来，可是监督我们工作的，希望多提宝贵意见啊。”丁大山哈哈大笑，说：“林书记，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说完，他和那些群众代表在后面的空位上坐下来。
这时，一辆大面包车在会议室门前停下来，宋刚从车上下来，随后他打开车门，几个拿文件夹的学者模样的人从车上走下来。林子阳抢步迎过去，说：“你们终于来了，今天全靠你们了！”那些人一一和林子阳握了手，陆续走进会议室。
在主席台上，林子阳掷地有声，说：“同志们，前几天宋刚镇长到外地聘请了评估专家，对要到西郊镇投资的三十多家企业进行综合考评，这是件非常敏感的事，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让你们对这项工作进行监督的。我们的宗旨是‘透明、公正、公开’。宋镇长临走时放了烟雾弹，这是我的主意，怎么说撒谎也是不对的嘛，我向大家道歉了。今天的生杀大权不在某个领导手里，而是在全体专家手中。现在我宣布，考评工作现在开始！”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林子阳快步来到台下，主席台只剩下依次而坐的专家们。
三十多家企业，专家组成员对每家企业的信息资料进行了详细查看，然后当着全体机关干部和群众代表的面，对每家企业所投资的项目进行全面分析，并且对该类投资项目的发展前景及落户西郊镇后对本地农业的影响，都做了详尽说明。
台下掌声阵阵，临近中午三十多家企业终于一一评定完毕。下一个议程就是确定哪些企业更适合在西郊镇投资，这个环节过后，将会有相当一部分企业被淘汰出局。
这时，秘书小王慌慌张张地来到林子阳身边，小声说：“陈区长打电话过来，说你关了手机，问你去了哪，我说你有事出去了。他就让我赶紧找到你，让你给他回电话。陈区长还说……”小王欲言又止。林子阳让小王在办公室守电话了，他怕关了手机万一有急事找不到他会误事。
林子阳紧皱眉头，问：“还说什么？”小王说：“陈区长说他正在来西郊镇的路上，马上就到，让我赶紧找你。”
林子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陈牧天听到什么风声？应该不会，事情做得很隐秘，除非他是神仙，否则他怎么会知晓呢？马上就要出结果，若是陈牧天来到会场，万一他以副区长的身份宣布评定工作暂停，哪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林子阳顿时慌了神。
此刻已容不得林子阳过多的考虑，他额角的青筋跳得老高，两眼冒着猩红的光，他已经豁出去了！暗想，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即使陈牧天来了，他也无力回天！
林子阳快步走上主席台，拿起话筒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现在出现了一个紧急情况，我想请求专家们迅速进行评定，争取在二十分钟内现场将评定结果公布出来！”说完，他冲着所有专家深鞠一躬。
专家们纷纷摇头，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专家说道：“时间太短了，简直是开玩笑嘛。”林子阳急眼了！他向前一步，大声喊道：“各位专家，我求你们了！你们务必在二十分钟内将入围企业的名单现场公布出来！我代表几万西郊镇人先谢谢你们了！”说完，他又是深鞠一躬。
专家们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林子阳神情如此紧张，台下众人都面面相觑。各位专家从林子阳凝重的神情里看到了事情的紧迫性，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相互讨论起来。
第一家过关的企业已在电子屏幕上公布出来，专家们继续在进行讨论、争辩，第二家过关企业又出来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林子阳的心几乎就要蹦出来，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过得慢一些。可是，时间是一个很不通情达理的家伙，你越希望它慢一些，他就越快；相反，你希望它慢，它就过得就飞快。
在会议室外面放哨的人回来说，陈牧天的车已进了镇政府。过关企业已有十家了，台上的专家还在辩论，林子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会场上转来转去。他知道，时间久了，小王会顶不住的。见整座办公楼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陈牧天会猜到大家都在会议室的。他若是一步闯进来，只要最后的结果没出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林子阳站在会议室门前心急如焚！这时，他望见，小王领着陈牧天还有区办公室的几个人正向会议室方向走来。这一刻，专家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商定着什么，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于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陈牧天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了。林子阳快步迎了出来，陈牧天仿佛没有看到林子阳似的，理都没理他一下，就快步进了会议室。那一瞬间，林子阳差点晕倒过去，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会议室走去。
眼前的一幕，让林子阳惊呆了！陈牧天并没有冲上主席台，他进来时，已经晚了。那位老专家正指着电子屏幕上的十二家企业铿锵有力地宣读着这些他们的名字。
陈牧天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顿时成了刚从锅里捞出来猪肝……
9
在林子阳的办公室，陈牧天暴跳如雷。林子阳低着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烂泥一般坐在沙发上，任凭陈牧天冲他怒吼……
见陈牧天发作得差不多了，林子阳才小心翼翼地说：“牧天，冯氏要投资的项目专家们都说了，不仅对大气有污染，而且多年以后还可能影响到地下水的质量，我们为官一方，可要对得起西郊镇几万群众啊！”
陈牧天一句话都没说，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然后甩门而去！
看着陈牧天的背影走远，林子阳感到一阵愧疚。这次评定，冯氏公司、董成、万木春、余力的投资项目都被淘汰。他知道，父亲、吴玲、陈牧天、岳笑川、肖树青、董成等亲朋好友都被自己得罪了。他兀自呆在办公室里，恍然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和朋友了……
这次评定结束后，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根据预定方案，入围的十二家企业再进行竞标。西郊镇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新学校正等着兴建，离了钱怎么行！因此，哪家企业出的钱多，落户西郊镇的机会就会越大。原本商定过几天就进行竞标，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事了。
孙健，作家，山东广饶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假如让爱多等一天》《一起走过那年的雨季》等。《同学会》曾获黄河口文艺奖，黄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见于《小说月刊》《青年博览》《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民晚报》《博爱》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选《名家微型小说精品》《中学生成长经典书系》《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
新浪微博：zj孙健
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