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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个人的世界

    1

    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随着时间逝去,伤口会渐渐愈合。可是,再神奇的药也无法抹去愈合后的疤痕。

    冯家伟很快就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到化工厂上班的那天,陈鸣鹤还专程去了一趟。两个人手拉着手,陈鸣鹤表情凝重地说:“人的一生,哪能都一帆风顺?家伟,别太消沉了,振作起来!”

    冯家伟点点头。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陈鸣鹤才离开。

    冯家伟上班后没多久,招考公务员的简章就下来了。在网上看到简章的那一刻,他心里异常平静。简章的内容和往年大同小异,他早已熟记于心。

    他愣愣地看着简章,轻轻摇着头,随即将网页关闭。

    何莉的死,让他对公务员考试看得很淡。对他来说,之前这件事大得像座山,现在却变得如同一根羽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冯家伟放弃了今年的考试。大学毕业至今,他逢考必报,八年考了七次。今年,他第一次主动放弃报考。

    尽管没有报考,冯家伟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淡定。很显然,他的心思似乎已经从“公务员”三个字上挪走了。

    冯家伟再次出现在陈鸣鹤面前时,已是他上班一个月后。

    办公室里除了陈鸣鹤外,还有小叶。小叶身上散发着呛人的香水味。冯家伟进来,她装出正在汇报工作的样子。之前,她和陈鸣鹤在屋里做什么,只有鬼才知道。

    见冯家伟进来,陈鸣鹤看了小叶一眼。小叶冲冯家伟点点头,便幽灵一般出去了。

    冯家伟的样子很狼狈,像刚从污水里爬上来,支吾了老半天才说:“鸣鹤……今天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陈鸣鹤呵呵一笑,说:“家伟,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冯家伟蜷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像是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说:“鸣鹤,你一直在帮我,我真的很感激你,可……这次……”

    陈鸣鹤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冯家伟不会是这个样子。

    2

    陈鸣鹤站起来,又缓缓坐下去,满脸焦急地说:“家伟,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冯家伟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健康极其重要。一个人若是失去健康,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陈鸣鹤并不感兴趣。

    冯家伟面色凝重,说:“何莉说走就走了,她的离开对我触动很大!”

    陈鸣鹤说:“家伟,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改天我带你去景区转一转,顺便叫上郭乘峰,咱哥仨儿一起散散心。”

    冯家伟似乎没听到陈鸣鹤的话,头低得厉害,埋于两腿之间。

    陈鸣鹤急切地说:“家伟,一个大男人,振作点儿好不好?”

    冯家伟还是像什么也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导致身体出现疾病的因素很多,除了饮食和生活习惯之外,环境因素也是很重要的……”

    冯家伟旁若无人的样子,让陈鸣鹤感到吃惊,满脸狐疑地看着冯家伟,不再说什么。

    冯家伟猛地站起来,说:“鸣鹤,把化工厂关掉吧!”

    陈鸣鹤大吃一惊,说:“家伟,你乱说什么?这可是咱们将来的摇钱树啊!投资多少钱,能赚回多少钱,你心中应该有数!”

    冯家伟哭丧着脸说:“鸣鹤,关掉吧,那根烟囱不能再冒黑烟了。几百米之外就有住户,咱们应该为他们的健康着想啊!近些天来,我都睡不着觉,总感觉做了亏心事……”

    不等他将话说完,陈鸣鹤站起身,理直气壮地说:“大气层又不是哪个人的,再说碗口大的一根烟囱,影响能有多大?”

    冯家伟呢喃道:“以前我倒没感觉出什么,自从何莉走后,每次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我总感觉身后有人戳我的脊梁骨。鸣鹤,咱们少赚几个钱,多维护一下周边的生存环境好不好?”

    陈鸣鹤有些不耐烦,说:“家伟,你究竟怎么了?简直不可理喻!你看到没有,在北阳区,比咱们的烟囱还高的遍地都是,我们维护环境有用吗?”

    冯家伟低下头,不再说话。

    见冯家伟不再吱声,陈鸣鹤接着说:“守着一棵摇钱树,为什么非要将它拔掉呢?你跟钱有仇?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回去。前些天你不在,化工厂的产量可是下降了不少啊!”

    冯家伟看了陈鸣鹤一眼,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陈鸣鹤心平气和地说:“家伟,我知道何莉去世对你打击很大,这是个人体质的原因,跟化工厂根本没任何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现在还年轻,后面的路还长着呢。过些时间,遇到合适的,我为你介绍一个,你再成个家。”

    冯家伟的脸变成松花蛋颜色,说:“鸣鹤,相比之下,生命和健康比金钱要重要得多。钱再多,若是失去健康,那些钱连废纸也不如!为了维护父老乡亲的生存环境,我们就不能少赚些钱吗?把化工厂关掉吧,好吗?”

    陈鸣鹤的眼睛瞪得像拳头,愤愤地说:“家伟,你怎么不开窍呢?你知道为了得到这个项目我费了多少力气吗?这个小厂子只不过是一块实验田,将来我有了钱,还要投资一家大型的化工公司,产品将销往国外。到那时,你就是化工公司的总经理,我们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年轻漂亮的女人主动围着你转,你愿意挑谁就挑谁,想找几个就找几个!”

    冯家伟一屁股坐回沙发上,说:“鸣鹤,你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很感激你。可是,化工厂必须关掉!不然,我愧对死去的何莉,愧对东郊镇所有父老乡亲!”

    陈鸣鹤眼球都鼓出来了,变成蛤蟆眼,喊道:“家伟,何莉的死,跟化工厂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胡说八道好不好?”

    冯家伟说:“我知道……两者之间没有直接关系。”

    陈鸣鹤说:“知道还乱说?”

    冯家伟意味深长地说:“何莉走了……可是,活着的人需要一个舒适的生存环境,任何人都不能为了钱危及他们的生命健康!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若是哪天连一缕清新的空气都没有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陈鸣鹤认真地说:“家伟,只要我们赚到足够多的钱时,可以移民!现在有钱人都在移民,你懂不懂?”

    冯家伟恼羞成怒,大声说:“鸣鹤,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呢?咱们走了,走不了的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陈鸣鹤的脸变成猪肝色,不耐烦地说:“家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冯家伟一声不吭地蜷缩在沙发上,嘀咕道:“钱是自己的,环境却是大家的,这样做无异就是抢劫嘛!”

    陈鸣鹤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说:“家伟,可能因为何莉的事,你受了刺激,中午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顺顺气。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怪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冯家伟眼里闪动着泪光,说:“鸣鹤,对不起,化工厂必须关掉,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乡亲的健康,你懂吗?医学技术并非是万能的,当病人无药可救的时候,病人的绝望和无奈,简直太可怕了。以前,我总想拼命赚钱,为的是能让何莉过上好日子,让她穿高档服装,开豪华轿车,住别墅,做世界上最风光、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现在我就算赚到全天下的钱,她也无法享用了。”

    陈鸣鹤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张开双手,情绪激动地说:“这跟化工厂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嘛!”

    冯家伟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我知道,可……”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陈鸣鹤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说:“家伟,我没时间跟你唠叨。你给我一句痛快话,想干你就干,不想干,马上走人!”

    屋里静得让人窒息,他们不再说话。

    许久后,冯家伟站起身来,说:“鸣鹤,对不起,我已经终止了那个院子的租赁合同,设备也联系了买家。现在买家大概已经将设备运走了。所有的钱都在这里。鸣鹤,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说完,他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

    陈鸣鹤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眼里迸射出猩红的血光,说:“冯家伟……你竟然敢先斩后奏!”

    这时,张师傅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灰头土脸的。

    陈鸣鹤“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老张,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向我汇报?”

    张师傅两腿筛糠,说:“昨天……冯经理……放了我们两天假,这件事……我们也是刚知道……”

    陈鸣鹤咆哮着将水杯摔得粉碎时,冯家伟已快步离开。

    3

    而立之年的冯家伟,又成了无业人员。

    人生低谷的遭遇是最好的历练。从低谷中走出来的人才能长大,才算成熟。没有经历过人生低谷的人,即便老态龙钟,心智也是幼稚的。

    冯家伟整天待在家里,除上网睡觉,再没有别的事可做。在他眼里,仿佛世间所有事情都是白开水。之前,几乎占据他生活全部的公务员考试,如今也变作窗边的一缕风,可有可无。

    冯父和冯母听到工厂关闭的消息,急切地跑过来。

    冯母干瘪的手宛如鸡爪,一声不吭地拿起自家树上结的桃子,用水冲洗一遍,又用纸巾抹去水珠,递给冯家伟,说:“家伟,今年的桃子甜着呢。”

    冯家伟把散发着香气的桃子接过去,拿在手里。

    冯父脸上的皱纹像用刀刻过,说:“你是不是和鸣鹤闹别扭了?好好的化工厂怎么说关就关了?”

    冯家伟猛咬一口桃子,说:“没有。”

    冯母歪着头问:“村里人说工厂被环保局查封了,难道是真的?”

    冯家伟感到心里一阵酸涩,说:“没有的事,别听他们瞎说。”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冯父急得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冯家伟把桃核丢进垃圾桶,说:“是我不愿意干了,才把设备卖掉的!”

    冯母拍一下腿,喊道:“家伟,你疯了吗?化工厂这么赚钱,你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冯父问:“这事跟鸣鹤商量了吗?”

    冯家伟低声说:“是我不想干了,没跟鸣鹤商量。”

    冯父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处,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和你娘商量一下呢?”

    冯家伟沉默。

    冯母向前凑了凑,说:“你知道吗?我和你爹刚为你物色了一个对象,姑娘长得漂亮着呢,小你两岁,还没结过婚呢。她在一家纺织公司上班,原本要和你见面的,可是她听说你不是化工厂的经理了,就连面也不见了。”说完,她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冯家伟心烦意乱,可又不想惹父母生气,于是说:“我现在好好的,也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千万别把我的事挂在心上。我没事的。”

    儿子走多远,父母的心就会跟多远。这个道理,冯家伟懂。他也知道即便自己说得天花乱坠,父母为他悬着的心永远不会落下来。

    临别前,冯家伟拿出几张百元钞票,递到冯母面前。冯母往后撤一下身子,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花吧。你爹还说给你捎钱来哩。”

    冯家伟说:“我不缺钱,你们拿着吧,做零花用。”

    冯父说:“家伟让拿着,拿着就是。”

    冯母瞪了冯父一眼,不情愿地将钱放进衣兜。

    知子莫如父。冯父知道冯家伟此时的心情。父子之间,钱是小事,心意才是大事。也许他们收起钱,落魄的儿子心里会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