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噩耗(一)
1
自从开办这个化工厂,冯家伟赚到了不少钱。人民币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每天都有好心情,也可以让人很快找回自尊和自信。
公务员招录考试的简章下来时,何莉没有报名。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家庭和事业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报不报名,冯家伟有些犹豫。何莉却极力鼓动冯家伟试一下。不止何莉有这样的念头,冯家伟也是这样想的。他考过很多次,每次考前都是信心满满,唯有这一次,他一点底气都没有。
报名、复习、考试,一切还是那么简单、那么熟悉。
这次从考场出来,冯家伟第一次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次考试,冯家伟报考的是一个偏远乡镇文化站的职位。文化站不是热门职位,并且还招两个人。
考完试,冯家伟便赶到化工厂,把货物给客户送过去。
成绩不用等待也下来了。
一切正如预料的那样,冯家伟仍然没有入围,报考乡镇文化站这个岗位的人有三百多,他考了第二十五名。按说成绩很不错,但前六名才可以进入面试程序,这样的成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考试失利,和以往相比,冯家伟没有当头一棒的感觉,心里很坦然。他该吃吃该喝喝,似乎这次考试从来没有发生过。
冯家伟心里很清楚,这个年龄即便考上,对他而言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确切地说,公务员的工作对他的诱惑,已不像以前那样强烈。即使考上公务员,除能证明自己不是一只菜鸟,对已婚的他来说,用处已不是很大。
2
真正让冯家伟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知道考试成绩下来的第二天,有件事让冯家伟隐隐有一些担心。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何莉,而是陈鸣鹤。
男人做出这种事,按说也算正常,尤其是成功男人。可是事情发生在陈鸣鹤身上,若不是亲眼所见,冯家伟宁愿相信公鸡下蛋,也不相信陈鸣鹤会做出这种事。
那天,冯家伟骑着摩托车回家时,何莉说身体有些不舒服,憋得喘不上气来。冯家伟要带她去医院,她说休息一会就好。
忙了一整天,冯家伟累了,也懒得做饭,于是想到外面买些饭菜。
冯家伟刚要走进一家快餐店时,在车流中看见了陈鸣鹤的轿车。他冲轿车招一下手,轿车没有丝毫减速,继续向前驶去。
陈鸣鹤准是有什么事,一般这个时间他很少开车出来。冯家伟心有疑问,目光始终没离开那辆车。
轿车在不远处的一家商务酒店门前停下来。冯家伟快步走向马路对面,伸长脖子盯着。
车门开了。陈鸣鹤夹着皮包从车里钻出来。他并没有立即走进酒店,而是走过去拉开另一侧车门。他伸出手,牵小羊似的牵出一位妙龄女孩。
女孩身上的白色套裙,在阳光下刺人的眼睛。她将细白的手臂主动伸进陈鸣鹤的臂弯,两个人搂搂抱抱地走进酒店。
女孩并不是沈玉杏,而是公司财务部的小叶。
冯家伟拎着饭菜从快餐店出来后,心里愈加惴惴不安。对于这件事,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陈鸣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要是其他事,他会毫不犹豫地给陈鸣鹤打电话。这种事,他难以启齿。
3
有些事,的确很离奇,冯家伟竟然碰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那天,何莉休班,冯家伟也待在家里。他们平时各自忙碌,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他想借这个机会好好陪陪何莉。
吃过早饭,何莉说要去逛商场,冯家伟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自从知道何莉和许谦的关系,冯家伟总感觉这个世界给了何莉太多伤害。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呵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丝毫伤害。
逛商场是女人的最爱。虽然何莉在超市上班,可她还是喜欢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逛来逛去。不过,她逛商场时很少购物,就喜欢懒懒散散地走走停停。在她看来,这是很好的放松方式,能暂时忘掉心中的烦恼和忧愁。
男人和女人的爱好常常水火不容。对于逛商场,冯家伟没有任何兴趣。但为了让何莉开心,他只能舍身相陪。
何莉善解人意,莞尔一笑,说:“家伟,我知道你不想去商场,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
冯家伟摇摇头,说:“有你在身边,我哪都愿意去!”
何莉会心地笑了。
两个人逛了大半个上午,冯家伟本想借这个机会给何莉买几件像样儿的衣服,她却只看不买。结婚这么久,她从没买过高档的服装,出出进进总是穿着超市的工装。现在手上有钱了,他想让何莉穿得体面一点儿。
冯家伟替何莉选中一件高档女装,1288元。何莉却使出千斤坠,拽住钱包不放手。后来经过协商,何莉终于同意买一件价格适中的裙子。
幸福是藏不住的。尽管何莉嘴上说有衣服穿就行,花这份冤枉钱干什么,可是欢悦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何莉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平时很节俭,从不去美容院,一年两瓶普通化妆品就能凑合过去。
从商场出来,白花花的阳光辣椒水似的浇下来。冯家伟禁不住将新买的衣服放在何莉的头顶,为她遮挡阳光。
何莉呵呵一笑,接过包装盒,说:“晒晒太阳挺好。”
4
冯家伟和何莉远远地看见,前面人行道上围了一圈人,正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冯家伟好奇,加快脚步赶过去。
路边有个老人晕倒在地上。也难怪,这么热的天,即使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难以耐受,何况是一大把年纪的人。老人若是有高血压,晕倒很正常。
老人痛苦地呻吟,全身被汗水湿透。可是那么多人中,一个向前施救的人也没有。冯家伟刚要询问,何莉猛拉他一把,小声说:“别惹事,老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冯家伟顿时明白何莉的用意,也明白围观人为什么不愿出手相救。
不久前,冯家伟的一个邻居,将一个因车祸受伤的男子送到医院。病人家属来了,认定他就是肇事车主。他浑身是口也说不清,直到受伤男子醒来才还他清白。这也算幸运,若是肇事者逃逸,病人醒不过来,这盆脏水他只能硬生生地喝进肚子里。
老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若不及时送医院,怕是真有生命危险。冯家伟已顾不了那么多,定定地看着何莉,眼睛里流露出灼灼的目光。何莉便把拽着他衣角的手慢慢放下来。
冯家伟来到老人身边,轻轻地将他抱在怀里。
当他看到老人那张圆溜溜的脸时,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方莹的爸爸——曾经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
几年不见,方父又苍老了许多。到了这份上,救人是最要紧的。救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冯家伟对何莉说:“你先回家吧。”
何莉满脸忧虑地点点头。
冯家伟俯下身子,将方父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好心人还是有的,见有人出手救人,几个年轻人主动过来帮忙。方父仍然很胖,压在冯家伟的身上,像座山。幸好医院距离这里一百多米。
来到医院,其余几个人都找理由离开。有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给冯家伟留下电话号码说,若是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他可以为这件事作证明。
虽然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没什么用,冯家伟还是心头一热。
5
来到急诊室,护士让冯家伟将方父放在病床上,一个面色白净的大夫急匆匆走过来。见到大夫的第一眼,冯家伟稍微平静的心,顿时又悬起来。
大夫是蓝海茵的爸爸。
冯家伟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自己,但还是快步迎上去,呢喃一声:“蓝大夫好。”蓝大夫直瞪瞪地看他一眼,然后径自向方父走去。
今天的事有些凑巧,甚至有些荒诞,冯家伟居然和两任前女友的父亲同时碰面,并且三个人近在咫尺,让他感到全身像生满湿疹,难受极了。
蓝大夫对方父的胸部和腹部简单做了检查,便快速地开出几张检验单。冯家伟接过检验单时,蓝大夫开口说话了,问:“你还在酒店上班吗?”他问得很随意,也很自然,似乎冯家伟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理睬。
冯家伟的脸顿时红了,支吾一声。他正犯愁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才好时,蓝大夫却转身离开了。
蓝大夫即将出门时,冯家伟像是想起什么,快走几步追上去,问:“病人……没什么事吧?”
蓝大夫淡淡地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病人年龄大了,天热,可能是暂时性昏厥。”
冯家伟暗自庆幸,蓝大夫并没有询问方父与他是什么关系,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来,蓝大夫把他和方父当成了父子或其他亲属关系。
蓝大夫离开后,冯家伟心里平静许多。
当前最要紧的是先做检查,幸亏何莉没买高档服装,要不他连为方父看病的钱也没有。想到此,他下意识地摸一下钱包。
冯家伟小心翼翼地推着方父走在走廊里时,猛地想起应该给方莹打电话。方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上次方莹给他打电话,尽管他对那个号码无比厌恶,还是鬼使神差地保存了。
冯家伟又一想,方莹来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呢?若是雷山同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看了一眼方父。方父比刚才好了许多,脸色也有些红润。
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推着病人做检查,的确很麻烦,又是划价,又是交费,还要和病人一起排队。况且,方父一身赘肉也的确够他受的。
正犹豫间,方莹喊着爸爸跑过来。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冯家伟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方父缓缓地睁开眼睛,可是目光刚触及冯家伟,又马上闭上。
冯家伟木讷地对方莹说:“医生说……伯父没什么事……”
方莹吃惊地扭过头,问:“家伟……是你?”
怕方莹误会,冯家伟连忙说:“我在大街上正好碰到伯父晕倒,就……”
方莹定定地望着他,好像怕他会飞走似的,说:“听行人说,有个好心人背着爸爸去了医院,真没想到……会是你。家伟……太感谢你了。”
冯家伟苦笑一下,未说什么。
在CT室门前排队时,方父的神志已清醒,满脸羞怯,用迟缓的目光望着冯家伟,说:“家伟……谢谢你……”
冯家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冲他笑了笑。
方父被推进CT室,门外只剩下冯家伟和方莹。恰在这时,何莉打来电话,焦灼地问:“家伟,没事吧?”
冯家伟说:“没事。”他们又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方莹问:“是她吗?”
冯家伟看方莹一眼,嗯了一声。他们的目光又撞在一起,又快速移开。
冯家伟恍然感到,十多年过去了,方莹和上学时比,似乎一点没变,依然柔情似水。
方莹垂着头问:“就是和你一起考试的姑娘吗?”
冯家伟愣了一下,想起那年考试后,方莹找他,他正和蓝海茵在一起。很显然,方莹指的是蓝海茵。
冯家伟摇摇头。
方莹似乎明白了,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人类永远无法逃避自然衰老,冯家伟偷看方莹一眼,见她的眼角已布满细细的皱纹。他实在难以相信,面前的方莹就是当年他心中的白雪公主。
方父醒来后,冯家伟便有了很不自在的感觉。不止他,在场的三个人都很尴尬,彼此的目光都在躲躲藏藏,生怕出现撞车。
见方父已无大碍,冯家伟提出要回家。他即将出门时,方父向前几步,喊一声:“家伟……”
冯家伟顿时止住脚步。方父走过来,嘴唇颤动许久才说:“我愧对……你们啊。”说完,他混浊的泪水濡湿眼角。
冯家伟清晰地见到,方父的脸已红到脖颈儿。若是将他的衬衫撩起来,也许会看到,他因羞涩而生出的殷红,绝不会止步于脖颈儿,可能会波及后背和腰部以下的区域。
冯家伟又折回来,拉住方父的手,说:“伯父……”方父一句自责的话,便让他许久的怨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医院出来,冯家伟脑海里一直闪现着方父那张沮丧的脸。他实在弄不明白,已如愿以偿找到乘龙快婿的方父,脸上为何充满幽怨,是因为念旧情,还是做样子给他看?他始终无法确定。
临别时,方父的那句话,像棒槌重重地击打着冯家伟的心房。愧对自己,还是有道理的,可是愧对方莹,怎么能讲得通?
难道……冯家伟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陈鸣鹤和妙龄女子亲昵地走进酒店的情景。
男人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连陈鸣鹤这样的人,都有花花肠子,雷山的钱比陈鸣鹤多得多,怕是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回到家,躺在床上睡午觉时,冯家伟已经断定自己的猜想不会有错。
这件事,若是放在几年前,虽说只是初步判断,冯家伟也会心花怒放。
幸灾乐祸,原本也是一种幸福。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愉悦,应该是极其龌龊的。庆幸的是,人类是善于伪装的高级动物,不会轻易将那些肮脏的愉悦外露,更不会拿出来与他人分享。
6
近些天,何莉的身体越来越差,身体明显消瘦了许多。饭量小得如同一只小鸡,吃下去也会呕吐很长时间。
冯家伟一连几次想陪何莉去医院做检查,她都不肯,总说不会有事。
有一次,指甲大的馒头刚吃进肚子,何莉便哇哇呕吐。这个现象以前不曾有过,不能不让冯家伟产生许多联想。他把目光落在何莉的腹部,仿佛见到有粒种子要发芽。
何莉的呕吐愈加厉害,身体也瘦得不成样儿。再也不能等了,他们终于去了医院。
看病时,冯家伟被一个头发斑白的女医生挡在妇产科门外,他只好在门口走来走去。
不一会儿,门开了,冯家伟快步迎上去,从何莉灰白色的脸上似乎读懂什么。他把目光落在女医生脸上时,女医生连连摇头说:“你们还是去内科看看吧。”
女医生的眼神把冯家伟吓一跳。何莉像是预感到什么,执意不肯去内科查看。
讳疾忌医是每个人的通病,何况又是年轻女孩。
冯家伟拽住何莉的衣袖说:“小莉,咱们去查一查吧。没事当然好,若是有事,现在医学很发达,也能治好的。”
何莉使劲往后闪,说:“家伟,我不会有事的,别查了。”
冯家伟一脸焦急,说:“你……这些天瘦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冯家伟很坚决,何莉只好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