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冬日，湿冷。一股股寒风卷着点湿气从教室前门的缝溜进，钻进女孩的有些短的裤腿里，冷的她打了个寒战。洛岚有些头疼地皱起眉，缩了缩腿，手再一次伸下去扯了扯裤脚，企图盖住被冻得发凉的脚踝。她把搓热的手附在脚踝上用力搓了搓，一直藏在袖口里手是温热的，总算让冰凉的脚感受到一点温暖。搓完后，她直起身子，又把手藏进袖筒，蜷缩着靠在墙边。瞪着眼，看讲台上的老师哇啦哇啦讲课。
讲台上的王蓉拿着历史课本讲得激动，一手拿起粉笔转身一边板书。洛岚趴回桌，右手露出手指捏起圆珠笔开始做笔记。她一边记着，一边把压着课本的左手抽出，拍了拍同桌赵蕊婷。赵蕊婷枕着手睡得正香，被她拍醒后的刘海乱翘，眯着睡眼看她，洛岚见状有些无奈，只好压着声提醒她:
“做笔记了，赵小姐。”
赵蕊婷皱着眉扫了一眼板书，懊恼地握起笔开始抄，一边小声嘟囔:
“王姥姥讲课催眠效果依旧无人能敌。”
洛岚闻言淡淡地勾起唇角，没说什么。
王姥姥，王蓉，是他们的历史老师，在这里教学20多年，算是资格比较老的。她其实教的不错，在学校多次获得“优秀教师”的称号。但她严，严得学生喊害怕的那种。她的课，严禁睡觉搞小动作。要是你不小心睡着，又倒霉地被她发现，在你同桌惊慌失措拍醒你后，你就能看到抄着手立在你旁边还直直盯着你的王蓉，被抓住的学生无一不被吓得魂飞魄散。而这个场景也一度选“高中十大恐怖”的行列。关键还是她事后惩罚的手段，可谓是千奇百怪，本着要么让你受刑的态度整你。
可因为金楠这边湿冷的天气，使班内的门窗都被关的只剩条缝通风。这就营造了个温暖舒适的环境，再加上王蓉讲课的催眠大法，班上有一大半人昏昏欲睡。怕死的撑着沉重的眼皮坚强不屈，不怕死的或有眼线的，躲在桌上一大排书后面睡得香甜。可王蓉教书多年也不是吃素的。讲课时没空去管，于是等学生抄笔记这段时间她就站在讲台边上抄着手，一边瞄有没有人睡觉。
班里很静，只有轻微的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洛岚一边抬眼看板书，一边压着课本抄。就在落下眼睫的那瞬，她听见高跟鞋碰撞地板的声音，“哒哒”响着，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她捏笔的那只手顿了顿，转头掀起眼皮与赵蕊婷无言对视几秒，然后同时朝王蓉走的方向看去， 班里其他人也不约而同转头侧目。
这是哪个倒霉蛋敢在恐怖姥姥的课上睡觉？
王蓉几大步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抱着胸，神色极其难看地盯着两个趴在桌上的脑袋。学生们屏息凝神地关注王蓉下一步动作，空气也凝固着，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约几秒钟后，其他人就看见“恐怖姥姥”胸口重重起伏一下，然后抽出一只手，屈起指节，在那张桌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声音清脆响亮。
教室里的人静静等了几秒，结果那两尊“大佛”依旧不动如山，其他人冷汗都下来了，生怕他们俩待会被怒气冲冲的王蓉衣领一提直接丢出去。
结果是，她气她的，他们睡他们的，其他人紧张其他人的。
教室一片死寂，都在等人打破着令人窒息的沉静。终于，那两人的前桌像是熬不住了，颤颤巍巍回过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杵在后面脸黑跟锅底似的的王蓉。王蓉见他转过身，蹙起细眉，朝他点了下头，表示许可。
那人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推了推睡着的两人，力度不小，大有把他们直接推下桌子的意思。
被这么一推，睡得香甜的两人终于有了反应，他们扶着睡懵了的脑袋直起来，其中一个还骂骂咧咧地发起床气。
两个少年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看把他们弄醒的人。看他们这幅“天真无辜”的死样子，他们的前桌挤得眼睛都要变形了。
其中一个不明所以，把枕得发红的手臂放回桌，再把头放下去的前一刻，还“关心”了眼前人一番:
“眼睛抽筋了找校医去。你抽得跟看到谢随遇跳草裙舞了一样……”
说着，他脑袋渐渐垂下，试图再一次埋进手臂。就在鼻尖快碰到手臂皮肤的那一刻，他的金灿灿的头发被另一个人揪住，硬生生又把他拽了起来。
那人没用多大力气，但他刚睡醒没什么防备，还是疼得一边抽着气骂脏话一边被拽起来。他把那个人的手拉下来，怒发冲冠转头骂人:
“谢随遇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把他拽起来的那个人一脸漠然，看了他一眼后，“腾”地站起来。少年被他这么一弄，愣了一下，皱着眉转回身诚心发问:
“你确诊多久了？还有没有……”他话还没说完，抬眼看见站在自己身边脸比关公还黑的王蓉。
“……”
他咽了口唾沫，把想说的话通通咽回去。然后颓然站了起来。
王蓉见他们两站起来了，还是气得发抖。她顺了一下气，先是轻声询问:
“睡够了没？”
“……”
“睡够了吧？”
“……”
她深吸一口气，用她那把从来不需要扩音器的嗓子厉声吼道:
“睡够了后面站着去!”
王蓉这一喊，喊的窗户都在震。两个少年拎起桌上的课本一前一后走出来，转身走向后黑板前站定。
王蓉看了他们一会儿，像是不满意地蹙起眉，指挥道:
“谢随遇站后面。”
她伸出一只食指，指向刚才骂骂咧咧地那个金发少年:
“许则谦。你去前门。”
被指着的少年不满地皱起眉，抬起眼和王蓉僵持。
王蓉不甘示弱，板着张脸和他对视。她戴着双无框眼镜，那一头青丝盘起，脸上岁月痕迹明显，犀利的眼下是高颧骨，高鼻梁。板起脸来尤为可怖。
几秒过后，少年率先垂下眼，揉了揉乱发，吊儿郎当地拎着课本的一个角抬脚向前门走，一边拖着懒懒的腔调:
“是是是。”
王蓉看着他走到前门旁边的墙靠着，自己也跟着走回讲台，在讲台上斜着眼沉声提醒站着的人:
“别给我靠着墙。”
少年闻言立起上半身，手捧着书，嬉皮笑脸的。王蓉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呼出一口气，再次拿起课本讲课。
旁边的少年站直了几秒，见她没再看过来，又把身子往后靠在墙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坐在旁边的洛岚被他突然又这么靠下去吓了一跳。她斜眼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猛的收回视线。然后又斜眼看他，不到一秒又收回，就这么重复了几次，最后转头把目光放在黑板上。
许则谦瞥了她一眼，觉得好玩。他懒洋洋靠在墙上，压着声逗她:
“小同学，你老是偷偷看我。”他顿了一下，然后勾着唇吊儿郎当地说:
“对我有意思啊？”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又有接近成熟的味道，这个声音加上说的话足以让一个青春期，真有那种心思的少女恼羞成怒或脸红心跳。洛岚抬眼看他，这次是大大方方地看。少年靠在墙边，外头的太阳终于舍得冒出来一点，撒出来的那点阳光扑在走廊或窗边，其他一点打在他的身上，把他这整个人染得金灿灿的。他虽背着光模糊了五官，却依稀能看见勾着的唇角。
洛岚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抽出压在课本底下笔记本，翻开，拿起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把本子斜过去给他看，自己转过头看黑板。许则谦微微弯腰，看清本子上的字后，挑了下眉。
“没有。别太自恋。”六个字两个句号。少女娟丽的字迹也被外头掉进来的一点光斑裹住，黑色的墨迹被加了层金色，看起来有几分温和。
少年弯着腰盯着这个字看了很久，弯下的腰迟迟没直起来。少女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有些烦躁。讲台上的王蓉似乎也注意到这边，她停下，朝这边喊:
“许则谦!你又作什么妖？别打扰别的同学学习!”
许则谦刚要抬眼，就看见旁边的少女的背绷得笔直，神情紧张又严肃，她交叠着手臂，放在下面的左手挪动手指想拖动笔记本“回收”证据。
原来是个怕老师的好学生。
他抬起脸朝王蓉无辜地笑了下，一手按住笔记本的一边不让她收回去，在少女惊诧的目光下，对王蓉说:
“老师，我刚刚笔记没有抄，在跟这个同学借笔记呢。”
王蓉听着，气笑了，她抬起手指许则谦，说:
“行。待会去办公室的时候把书给带着，我倒要看看，你做了些什么笔记。”
说完，她转头往后面看，对后面站着的人说:
“谢随遇，你也带过来。”
许则谦眼睛好，他往后面看还能看见后面的人在王蓉转回身后对他这边带着怨气的视线。
他扬着眉转回来，把双手交叠放在女孩的桌子边上，把腰大大方方压下。少年个子高，弯下来几乎成90度直角，他微微屈膝，又压着声跟洛岚说话:
“同学，借一下笔记呗。”
洛岚皱着眉，克制自己不去瞪他。在心里衡量一番后，把笔记本扯回来，抬手把课本斜过去。
高中的课本字多，印刷体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女孩的漂亮笔记工整地排在空白处。蓝色的笔记，偶尔几点红黑色是勾划出来的重点。
看起来就是漂亮又舒服。
许则谦不自觉低低地虚吹了声口哨。洛岚这次没控制住，直直瞪了他一眼。还好王蓉这会儿讲得高兴没注意到。许则谦抱歉地朝她笑了下，然后低头开始抄笔记。
洛岚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学她勾了几个重点，极其潦草地写了几行字，然后直起身，把笔随意丢在她的桌上，一副完成任务的样子。
洛岚：“……”
洛岚把斜着的课本收回来，双手再一次交叠压着课本，转头认真听课。许则谦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 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还有十几分钟下课，王蓉照例在台上做小结。洛岚跟着拿起笔抄ppt上的内容。忽的，门外又灌进一股冷风，直袭她的小腿。她皱着眉咬了下嘴唇，左手伸下去艰难地扯了下右边的裤脚。扯完后，她把手收回，抬眼看白板时，余光瞥到旁边的人动了一下。她下意识把目光分过去，看见他挪到门边，抬手关紧门的那条缝，然后靠在门上，风怎么吹都吹不动。然后，他转头向上曲起另一只手，稍微拨开旁边那扇窗，把那条缝开大一点。
他没看洛岚，做完这些，若无其事地看向黑板。洛岚也跟着转头，转头的幅度带动一些碎发，从耳边滑下来一些。她抬手整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觉得，心弦被轻轻波动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下课铃响起，王蓉整理完课本喊了下课，教室一下子躁动起来。王蓉踩着高跟鞋大踏步走到前门，许则谦早早地拿好课本，见她过来笑嘻嘻地给她让开，打开门。她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抱着，然后单手拎起他一只耳朵招呼上后面的谢随遇要去办公室，许则谦疼得连连叫唤。
王蓉正要拽着他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放开许则谦那只耳朵。转头叫了下洛岚:
“洛岚，你那个本子呢？把这两人的名儿记上。”
洛岚朝她点点头，说了声“好。”然后矮下身在桌肚摸出个淡蓝色的小本子。
洛岚是班长，不过，她比一般的班长多了项任务。就是每一周完定时找老师问一下纪律问题，把老师们觉得表现好的或表现不好的学生给记在这个小本子上。这是他们班主任——赵海潮想出来的招。
洛岚翻到这周的那一页，在星期三第三节课标着历史这一栏工工整整写下两人的名字。王蓉看见后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两人去了办公室。
待到王蓉真的离开教室后，班里终于完全躁动起来。
“我去!真够牛的!谦哥都被记几次了？我记得被记最多次的那个得请家长吧。”
“得了吧，谦哥什么时候怕过请家长啊？”
“笑死我了，劳委你是真的冤种!”
“你都不知道王姥姥盯着人有多渗人，我后背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就他们刚才那样，我恨不得给他们踹桌子底下去!”
……
赵蕊婷趴在桌上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说到好笑处也跟着笑几声。这边她笑得正欢呢，忽然脑壳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抬头望过去，就看见把废弃的纸屑拿出去丢的洛岚站在旁边。
“干啥呀？”她带着满脸笑意问外面的人，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洛岚：“……”
“笑傻了是吧，下节课我站外面上？”洛岚揪起她一边的脸颊，佯怒到。
“哎哟，错啦错啦，班长大人。”赵蕊婷两手护着她那宝贝脸颊，生怕被她揪下来似的。
洛岚松了手，赵蕊婷也把腿往桌子里边放，挪了挪给她后面空出一条道来。洛岚抬脚侧身要进去。忽然，门边冒出个脑袋，看见洛岚正要进去，忙喊住她：
“班长!老班叫你!”
半个身子在外面，半个身子在里面的洛岚：“……”
洛岚很快又退了出来，顺手还把放在桌上的小本本揣进兜里。想着班主任找也就是那几档子事，拿上以防万一需要用到。
他们班离办公室最远，洛岚对老师找自己这种事向来不怠慢，一路小跑到办公室。
她打了报告后走进去，赵海潮的办公桌位置在里面那排，门和他的位置中间还隔着一排办公桌，她看过去，看见赵海潮像是在指着地板，嘴里不知在骂什么，靠在旁边的王蓉也看着地板，一脸冷漠。
办公室的老师也对此见怪不怪，没教他们班有些低头批改作业，一边听赵海潮骂人憋着笑。洛岚神色平静地走过去，绕过那排横在中间的办公桌，刚转过去就看到两个高大的男孩蹲在地上听训。赵海潮大概1米7多一点，但显然在两个飞速飙身高的少年面前还是有些矮小，怕他们听不到训斥似的，非得让人蹲下来听。赵海潮看着不凶，可骂起人来，声音也不输王蓉，这会儿正逮着他们一顿输出：
“谢随遇，你说你个年级第二怎么跟他一起胡闹了呢？我看你们关系好，安排你们坐一起，是让你们一块睡觉的？”
“还有你!许则谦，这第几回了啊？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来定时查我岗的。”
“这次的物理模拟考，你全部分加一起都没人谢随遇选择题得的分高，你觉得这合适吗？!”
“还有，来，这道题，问‘实验产生误差的原因’，你给我填的啥？来，你自个儿念念!”
“不念是吧？我念!你给我填‘视力有问题。’我!我真的是教了那么多年，没见过这样式的……”
洛岚敛了敛上扬的嘴角，开口叫了声老师。赵海潮闻言抬头，停下对他们的训斥。他面色稍显温和，语气也轻了不少：
“洛岚，这人这周被记几次了？”他抬手指面前蹲着的许则谦。
洛岚低头翻出小本子，翻开看了看，抬头告诉赵海潮：
“迟到总共5次，旷课2次，课上表现不良2次。”
报完数字后，洛岚合上小本子，目光下意识朝蹲着的人挪。那人就是蹲着垂着头，一声不吭。赵海潮就没这么淡定了，他有些胖，脸上的肉气得一抖一抖的，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暴躁地灌了口水，稍微平复一下怒火，缓缓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则谦低着头挠了挠头发，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在他面前端着茶水正垂眸吹凉的赵海潮吓了一跳，差点把水洒出去。少年没注意到，微扬下巴质问站在身后的女孩：
“今天才星期三，你告诉我，我是怎么迟到5次的？”语气得意洋洋的。
少年身影高大，一站起来影子把少女的身形一整个给拢住。少女却只是微勾着唇角，一双犹如含着春水眼眸带着几抹得意，她淡淡地答道：
“早读3次，午写2次。一共5次。”
办公室突然陷入一片寂静。看着女孩淡淡地教他2加3等于几，许则谦脸上有点绷不住了，那表情就介于“被自己蠢笑”和“笑了对不起自己”之间，十分纠结。
办公室的老师也憋不住，率先笑出声，就连本来在旁边一脸严肃的王蓉也没憋住，用手背稍微遮盖了一下脸上的笑意。
许则谦最后蹲回去了，是谢随遇觉得太丢人扯着他的衣角扯下去的。赵海潮被他们那么一逗心情好多了，心平气和地开口问：
“服气了？”
少年修长的手臂交叠在自己的膝头，脸朝下枕在上面，一只手屈起手肘抵着膝盖，十分颓废地揉乱自己的头发，听见他的话，头也没抬闷闷地“嗯”了一声。
“行，那来探讨探讨怎么罚合适吧，王老师。”赵海潮喝完最后一口茶，动作优雅缓慢地放下自己的宝贝茶杯，转过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