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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乎是对我笑了,我送了她一大捧玫瑰花,就是后院长着的那种花。听那些洋人讲,这种花在他们那边代表爱慕之情。每当戏班的人听到这句话,脸上总是会不约而同地浮出几分嘲弄抑或是讥讽。

    我丝毫不在意,一边忙碌着手头上的事,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惨淡枯燥的生活给我的唯一慰籍。“你觉得就靠着那两朵破花能让人家对你产生多大的兴趣?”几个伙计戏谑道。“是玫瑰花。”几个伙计纷纷嬉笑着转过脸,不再应我。

    我缓缓推开花店的门,站在一丛丛浸泡在水里的花束之间,有点局促,甚至感觉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生怕不小心碰坏这些昂贵的玩意儿。眼神落向一大捧包装精致的红玫瑰,直到暖色调的橱窗灯照射到下面的价位表上,硬生生地扯断了我廉价的目光。

    我站在戏台上,梅小姐就站在我身边,今晚戏园演的是《玉簪记?秋江》,台烛的火光暗淡地印在我的短蓝布褂子上,我能看到陈妙嫦眼里映满了台下穿着纹金貂裘的潘必正,哪怕和我讲词时,她都没正眼看过我。听说今晚这场戏是专门为那位潘必正演的,也是梅小姐的最后一场戏。我从未见她这么安心地笑过。哪怕笑容中夹杂着一丝复杂的神情,当朱唇轻启,总是能摄人心魂。

    我走出花店门,手上捧着八朵淡黄色的香槟玫瑰,用一整张印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新闻的英文报纸胡乱的包裹住,再系上略微褪色的廉价丝带,我突然觉得有点欣慰,似乎这些能给她带来一整个没有烦恼的春天。直到旁边刷着哑光漆的宝马以一种鄙夷的速度在我的裤脚溅满泥巴,我才看到玫瑰被共享单车车框压出了几道很深的印子。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车筐太小,甚至放不下八支玫瑰,然后我眼睁睁看着玫瑰在颠簸中掉进泥潭里,被车轮压得粉碎。或许八这个数字对爱情来讲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我的银行卡里并没有因为我想多买一支玫瑰来凑齐9朵而多出两块钱。

    我提着一盒荷花酥轻轻叩响了梅小姐的房门,屋内死一般的安静好似给我喂了一块铅,连带着我还没说出口的话一同坠进了我的喉咙里。

    出地铁站旁边一块硕大广告牌上印着的名言透过霓虹灯淡淡地撒在我糊着泥巴的裤腿上。我望着街对面不远处竹桥村糕点店透亮的灯火,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狗屁名言,我只想好好活着,只想能在回家的时候给她带一包她爱吃的糕点,看着她用开心的笑一点一点把我拽出幽暗的泥潭。她美好得不像样,或许是我不配拥有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天的花轿抬走的是陈妙嫦还是梅小姐,车辙碾过的地方,留下的只有荒芜。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领略到书中所写的那种荒心入野,浸吾长梦的境界。短蓝布褂似乎已经烙在我身上,逐渐粘稠的质地把一切对美好的向往缠绕住,拖进内心最深处我不敢面对的漩涡里。

    推开梅小姐房间的门,映入眼帘的是桌子上,床榻上,甚至梳妆台上各种各样没有打开的裹着丝绒绸缎的礼盒,它们好似它们的赠予者一样尊贵华雍,甚至有些端庄地立在那里。我无意中瞥见窗台上搁着半块没吃完的荷花酥,在众多礼盒威严的注视下它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断祈祷着自己早点腐烂。

    直到今天我才读懂梅小姐唯一一次对我笑的含义。也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玫瑰——我在后院摘了一整个晚上,用藤条系在一起,再用水淋着让它们看上去更配得上她的花,只是一种不知名的野花罢了,它甚至都不是红色的。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悲,甚至很可怜。这种想法和梅小姐收到那捧花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充满讽刺的回忆中,什么也不做,直到夕阳斜射进窗户,我才看到荷花酥表面晕开的浅浅的朱砂色。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美好,春日的暖风,夏日的夜雨,秋日的寒霜,冬日的初雪,只不过决定你能不能遇见他们的绝不会是你细碎而又飘渺的梦,更多的时候仅仅是一件纹金貂裘罢了。没有不残忍的世界,有的只有抱着可笑至极的想法,尝试把自己溺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的我。

    那天下着大雨,但在我的印象里,天空似乎安静的出奇,在被按下消音键的雨幕里,我挤出一丝释怀的笑,看着她终于走进本该属于她的世界。我忘了她脸上闪烁着什么表情,是失望,如释重负,抑或是决绝。直到刷着哑光唇釉的宝马隐匿出我的视野,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人注定不能陪你走到永远,你永远无法强求。前一秒她的笑容还印在你的眼中,你以为你们能这样直到时间的尽头,但这只不过是你以为的,她在你身上透支了太多人生的不清醒,你压根不会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更别提挽留的资格。

    我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忽然间被铺天盖地的理性所填满。我想站在我所达不到的高度带着嘲弄的神情俯瞰原来那个我,只不过现在的我依旧沉默在谷底。

    走出梅小姐的房门已是深夜,路过前厅时无意间看到大门外站着一位男子,他身上穿着奇怪但又异常熟悉的衣服,他的裤脚沾满泥水,似乎刚从某个不知名的乡间小道走来。我忘了我在哪见过他,他的身边若隐若现跟着一位女子,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的幻觉。

    漆黑笔直的道路沿着我的视线展开,直到被一座屹立的残破黑影覆盖。那是一座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不堪的戏园,在无垠的黑暗中向我透着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我站在敞开的大门外向里看去,正堂前是一面挂满老式相片照片的残损的墙,很多地方都已经斑驳开裂。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幅挂在不怎么显眼处的相片,它不像其他相片那样装裱考究,只是用钉子随意地钉在墙上。照片中是一位身着短蓝布褂子的男人,他的旁边若隐若现有一位女子,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的幻觉。

    我就这么淡淡地盯着他。

    我就这么淡淡地盯着他。

    他也这么盯着我。

    他也这么盯着我。

    时间的齿轮开始反方向啮合,一切事物在我眼前开始飞速消散。

    恍惚中,我们的脸上逐渐笼罩起一层白雾,白色的油彩沿着眼窝慢慢染下去,一下,两下,直到晕满整个眼眶。

    《玉簪记?秋江》开场的锣鼓声在耳边响起,穿着短蓝布褂的艄公终于向着我抑或是我们,缓缓走近。

    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