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汉子又说道：“各位，我们村里已经腾出了空房，床铺也备好了，还有些暖胃的热汤。如果不想在野地睡觉的话，也可以进庄子里歇息。”
说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客商们骚动了一阵。赶了一天路，有温暖的床铺睡觉当然是好事，但毕竟这个木家庄来路不明，他们忽然这么热情，也有些怪异——贵人落难，神灵托梦给庄园主母，这个说法有些过于离奇了。
客商和镖师们窃窃私语了一阵，没有敢应声的。
那位汉子也没在意这些客商的回复，这些木家庄的人多数还是在偷瞄虞尧。这个邀请肯定是本着他去的。
虞尧便做出受到吸引的样子，转身对同行的客商镖人们说道：“那我进庄子里歇息一会了？我这些天肠胃不太好，有热汤我也给各位带些出来。老王，云老师就托你照顾了。”
“放心。”王衍表面点头，暗地里传讯：“庄子里有问题，就闹出点动静，或者让钱塘通知我。”
那个带队的老镖师见虞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感觉这小子无知无畏的可怕，便好心上前拦住他，低声说道：“小子，做事前先想想！这庄子有些怪异，这些人也明显不对路，你真要进去？”
虞尧知道这老镖师好心，便回复道：“没事，我也知道这些人八成有鬼，所以我们这队人里至少得有个上当的，也好探听虚实。你点一柱之前用过的香，香燃尽前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别管我，直接带着我老师跑就行。”
老镖师本以为这个白净的小子是无知，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觉悟，顿时刮目相看：“好！我肯定保护好你老师和你同学。”
他俩声音压得很低，在场众人应该都是听不到的。那些木家庄的男女举着灯笼，等虞尧和老镖师嘀咕完，其中几人便带着讨好的笑容，围着虞尧，护着他进了庄园。剩下的那些男女则依然举着灯笼，一动不动地站在商队外围，没有散去的意思。
“只有一炷香时间啊，”那个带队的汉子在护着虞尧进村后，开口感叹道：“先生，您还真不给我们老祖母面子。”
看来刚才的低声谈话他们都听到了。
“有事就直说吧，你们找我干什么？”
“您见了老祖母时，老祖母会亲自解释的，请先生不要焦躁。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这汉子不笑了，脸部变得方正而古板，毫无表情，声音也变得单调、有气无力：“我们祖母就在尽头的大房子里。”
钱塘此刻出言提醒：“他说的话不要全信，首先，这家伙肯定不是人类，而且周围还是有不少东西在盯着我们，而且他们非常紧张。”
虞尧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方可能的偷袭，钱塘的打扰让他有些烦：“这用不着你来说，我现在感觉得到。你把这里所见的东西告诉王衍就行。”
木家庄很大，房子稀稀拉拉的，隔着很大的间隙。村中路边的竹篱笆忽高忽低，竹篱笆里围着的家禽看着像是刚抓的，才剪掉羽毛，所以非常怕人，一见虞尧就叫唤躁动。房屋也是，大小不一，形状也不怎么方正，感觉随时要倒。
整个村子就像是忽然赶工修出来的。
虞尧忍不住吐槽：“你们这村子的伪装也太差劲了，大晚上都能看出一堆问题。”
“实在不好意思，旁晚的时候我们才赶工好，所以木家庄有点粗糙。反正也就今晚用的上，明天就得销毁了。”
庄园尽头是一间大房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大房子。非常简单，四根大圆木作为四角的支柱，其间用石头砌成四面墙壁，墙上面盖上个房顶，没了，连窗户和门都没有，完全密封。
“老祖母就在这里。”这汉子指着这间没有门窗的房子，说道：“老祖母现在没法见人，只能请先生在屋外和老祖母谈谈，我们就不叨扰了。”
说完，这汉子的脸部开始变得黝黑而干枯，长出黑色的纹理，衣服变成了一圈树叶，手臂和腰腿也变粗了。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雕工粗劣的大号木偶，尤其是五官，就像小孩胡乱画出来的。
这个穿着树叶衣服的木偶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作为照明工具。其他的男女村民也都变成了这样的木偶，像是路灯一样杵着，围在虞尧周围。
“原来都是木偶，怪不得动作那么僵硬。”虞尧笑了笑，转头看向这栋奇怪的屋子：“木祖母，你在里面吗？有什么事儿赶紧说，我只有一炷香时间。”
黑夜中，木偶手持的灯笼火光摇曳，照得这大房子有些鬼气森森的，如同一堆蜡烛中摆放着的棺材。这屋子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一大群人在穿脱衣服，又有一大群人在屋子里走动。最后，等这些声音消停的时候，一个像由众多女性声音重叠的话语从屋中传出：
“您好，先生，我就是木祖母。今天用了些手段，假造了这个村镇，耽误了您赶路。不过放心，明天天亮，幻境消散，你们就能找到路了，我也会奉上谢礼。现在，我该怎么称呼您？”
虞尧想起了传说里，尽量不要向鬼神报上真名的传闻。因为真名和本体有着玄妙的联系，暴露姓名后可能会被盯上。
但他转念又一想，自己现在都不算人类了，对面就一野路子神仙，那还还怕个屁，直接报上去：“我叫虞尧。”
“虞先生，我就直说了，我需要您的帮助。我现在只是个没有本形的野路子神。虽然有各地的供奉，也有不少信徒，他们经常为我举行祭祀，向我祈祷这个那个的。但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只知道我诞生后，记忆就非常混乱。
“我的认知非常杂，各地关于我的传说并不统一，所以我可以是个丧子的妇人，也可以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太婆，也可以是个未出嫁的姑娘……有多少传说，我就有多少认知和形态，这些形态相互重叠，所以我根本没有确定的形态。
“所以请恕我无法出门见您，因为我混乱的形态暴露在他人眼中，只会让我感到羞愧。”
虞尧感觉这段话信息量很大：“所以你的诞生是出于人们的信仰，以及认知？”
木祖母回应道：“没错，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虞尧先生您难道不是这么诞生的？”
虞尧纠正道：“我是人类……至少我应该是个人类。”
“虞尧先生是人类？怎么可能？那天您只是在土堆里上了一注香，连话都没说几句。光是我，感受到的信仰力比七八年来的还要多，我们都猜您是哪位中陆来的正神。”
“原来你是一群神推出来试探我的。”虞尧懂了：“怪不得我感觉到处都是敌意，还有各种东西在盯着我，都是你们这些野路子神派来的探子吧？”
“不……不是……”木祖母似乎有点慌神：“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
“……那就直说。”
“我想要塑形，成为有本体的正神。”
“成为正神？”
“只有在信徒中有着统一认知，且形象明确的神，才能算是正神。我们这些野神，如果在信徒之中的传说不一、认知不同，便永远无法塑形获得实体，一旦被人窥见真身，就会引发灾难。
“所以我们这些野神，想要成为正神，就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扶持一个稳定的信徒团体，帮着这群人扩大，让所有信徒都有一个统一认知，可这比较难，因为信仰的传播是很不稳定的。
“第二种方法，就是获得朝廷册封，成为官府承认，有官方道场的神。这样我们的形象和背景故事就能固定下来，我们逐渐就会有可凝聚的本体。
“到最后，信仰一旦散播开，不同地区的野神还会融合，互相影响。我现在就陆续和七八个小神融合过了，虽然我也越变越强，但我也越来越煎熬了，感觉自己随时会崩溃。”
野生神还会融合？似乎木祖母信仰确实是多个地区、不同传说融合产生的。看来这些不同的信仰一旦产生融合，其对应的神也会融合。
但这种融合并不是意识的统一，更像是几个不同的人格被强行关到一个脑子里，和精神分裂类似。
虞尧忽然想到个问题：“既然神会合体，那反过来，神会不会分裂？毕竟信仰在传播过程中不仅会融合，也会分化，不同的民间传说也会相互借鉴，你会不会因为其他传说的诞生而被削弱？”
木祖母回答道：“这倒是没有过，一旦信仰驳杂混乱，那神就容易发疯了。”
虞尧若有所思：“你继续，叫我来做什么？”
“我这几十年修行传教下来，信徒遍布三河，也有几十万人对我日夜祈祷了，但所有信徒加起来，也抵不过你一人的意识。
“我希望虞尧先生您拿着一注香蜡，点然后对着我，说‘木祖母是个十八岁的美貌少女’，同时，在脑中想象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的形象。这样一来，有您的信仰之力加持，我就能够塑形了！”
“什么鬼？”虞尧第一反应就是胡扯：“你一个老太太，现在想当起少女了？”
“我并不想当什么丧子的怨妇，也不想当什么儿女满堂的老太婆。这都是信徒门强加的，我只希望有个年轻貌美的人类形体。”
“我觉得可以帮她，”钱塘提醒道：“我们可以趁机观察一下，这些神灵塑形的过程。我隔着这座房子，能感应到屋子里的情况：好像有一大群人被一个脐带连接起来了，她们有的手脚相连，有的一人长了两三个脑袋，简直就是一群人体部件胡乱拼凑的怪物。
“我想看看这个怪物是如何变成正常人的。”
虞尧：“你不怕这木祖母翻脸不认人？我们失败了，她也许会发怒；成功了，周围暗中监视我们的家伙也可能出手。横竖都是麻烦，不如拒绝吧。”
钱塘：“怕什么，我们比他们强大得多。我有信心同化他们，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你都不用动手，大喊一声我的名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