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霁泽颂 >第5章 素骥荼蘼
    而她,宇文氏,曾也是鹤书敕封的贵胄之姓。

    前朝之缙文帝曾言,寡人与茖荼虽为异姓,却情同手足,永不失恩义。昔年,兵败被囚而深陷圜狱时,茖荼涉险前来,寡人问,君可自立为王,何故损命相救?茖荼三拜道,吾辈随君征伐,当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

    天下安定后,宇文茖荼受封朔亲王,“日月相推,日舒月速,当其同所,谓之合朔。”此赐名见帝王之恩。只是功高震主,嚣尘难阒,当帝王听闻,世人妄语之日月同天,孪君傀儡,猜忌则生。仲秋家宴,帝王觞饮咨嗟,好似醉语,耿介之臣与岩穴之士,孰称国之栋梁?

    此疑一出,诸人了然是非,皆不敢回应,唯有朔亲王忽焉跪拜,诚挚许诺:臣,为君王,为国家,可立于朝堂,亦可卧林薄。帝王假寐,不再瞩望那张紫檀代面下的疲倦容颜。

    霖雨时节,朔亲王呈上剖符丹书,跪于承明门外,青丝惨惨,流潦染衣,身侧有一素骥。

    世人说,这是文缙十三年的博弈,胜的是帝王,败的是臣子。

    禺中至日曛,宫门内的帝王,膳食不顾,只是栖于九华帷幔下,瞧着殿中不知何时飞来的青雀,抖动洇了粉白的羽翼,坠落裹挟着泪迹的荼蘼,陡然觉知一种如疢似蛊的遗憾。高宗廷前来奏报:朔亲王所辖制之军队,未有异动,其家眷也不曾离开缙都,现下可要罗网收鱼?

    帝王厌恶呵斥,混账东西,若敢伤害朔亲王,杀无赦!

    殿中空寂寥落,可殿外的雨却如鼙鼓之声,牵引着他,追忆揽辔拥旄之弱冠年华。那时,宇文茖荼乃是洛王魏祁之翊卫,因容止美,剑墨雅,风靡洛城,入了春闺女子的梦。今时,已过不惑之年的朔亲王宇文氏,面容斑驳,常年佩戴遮丑代面,无妻儿无妾室。

    文缙十四年,帝王下旨驱逐缙都内所有宇文氏,其家产可限期折算为财帛,余则充作国库。

    翌年,缙阳城内出现了一匹白驹,没有人可以将之降伏,帝王听闻,立于高高的城楼上观望。良久,他泣不成声,身后侍奉的诸人惶惶请罪。

    轶闻野史记载了当年“素骥荼蘼”的往事:文缙十五年,缙阳忽现帝乡素骥,帝见之沥泣。其曰:款款之愚与鸱枭之谗,孰为社稷?帝黯然垂首,忳郁道,寡人之过在于无拾遗补阙,多妖孽之臣。槐序雷鸣,帝病榻呓语,善待宇文氏,太子领命,寻宇文氏于东篱,不得迹,遂终。西陆风重,荼蘼园中,帝梦素骥,问之主人何在?其不应,赠予代面,上刻:契阔荼蘼,而后消弭。玄冬未至,帝崩于承明殿,太子哭于前,三日不止。

    国丧礼后,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加冠,迎娶宇文世族之后裔云氏为嫔。

    孝光元年,太子魏珝登基为帝,素骥再现缙都,眠觉于荼蘼园,而后逝去,葬于其中。帝王令人将朔亲王宇文茖荼之剖符丹书供奉于园内,且撰挽联:素骥归来见故人,生死契阔念荼蘼。

    同年,嫔妃云梧生下一女,帝悦然,遣散御妾,专宠云嫔,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明禧。帝之荒诞,太后盛怒,又因男宠谗言,欲废之。帝察觉异动,密诏国岳朱氏入京护驾,事迹败露,卢太后借刀杀人,唆使皇后朱氏秘献灵丹于帝王,以致中毒早崩,帝子惟遗谷梁。朱氏悔恨自刎,云嫔掌管后宫,因明帝恩宠,持有牙璋,遂立元太公主魏谷梁为嗣帝,以备登基,天下惊愕。

    太后卢氏谋算协助昭王魏珲之子,尚不满周岁的魏洮为太子。石州刺史朱氏闻讯,即刻入缙阳,与云嫔联盟,以“鸩杀明帝”之罪,溺毙卢太后与幼主魏洮,清剿其党羽。事毕,云嫔与元太公主交出兵权,自废为庶人,遁入凡尘,杳无音信。

    建武四年,在位不过三年的缙文帝之孙,缙明帝之侄,信王之子魏浟,被贪婪无耻的颍川郡王朱尪绞杀于缙都庙宇。此后,大缙风雨飘摇,缙阳城池步入幽暗长夜……

    言语尽处,他们早已陷入风暴之中,庆幸的是,有生之年,没有丢弃真正的姓名。待到云逸雨润,烟岚澹梦,遥山凝妩,是否可以明朗欢笑,浪栧春江,栖迟于飞花。

    “慕容聿申,这是给你的解药。”她摊开掌心,一枚血色丹丸如似相思。

    不知该笑这人糊涂,以为所有毒皆有解,还是该笑其愚笨,看不出那药丸不过就是重楼,羽涅,陵游……或许,吃下的是希冀,他愿意相信。

    “不怕我害了你吗?”到底是药,是毒,其实她也有惧怕。白衣方士言说,这世间的毒只有一种,即为惑心,心死了,所有药物失效,心若不死,不必知晓中了何毒,依然可救。

    “宇文心洝,你……就是我的解药……”

    解药,解开的是猜忌隔阂,解不开的终究是无奈缠绕的宿命。“我要离开了,去很远的地方。”

    “是我说错什么话,惹你烦忧?”狼狈不堪加上鬼迷心窍,他现下觉得自己实在可怜,“宇文心洝,难道我们就这样告别彼此吗……”咒语尚未习以为常,残魄无处安放,“为何要走?”

    “又要走去哪里?”他拥紧她,情愫蔓延纠葛,所谓痴,就是如此,毫无尊严地想要将挚爱之物揉入身体,化为相随,绝难剥去。

    紧迫到有窒息之感,但她依然不会疼,她在想人害怕失去的时候,总会抱住一些事物,即使浮萍于乱世,孤寂于荒芜,苍老于岁月。多少年了,除了阿娘,好似从未有过别的人给与怀抱。无所顾忌地相拥,无尽的别离,无情无义的轮回。

    “你没有拒绝,是在乎我的,对吧……不要走,好不好……”

    她离开,是要走向缙乡的黑夜,走近深渊,然后跳下去……归去来兮,白发江湖。荩林庙中,方士问她,“这药你以命相换,不后悔吗?”

    “后悔也好,没有辜负相识一场,我只是担心他寻我,那样,我会有愧疚。”

    方士再次追问,“你真的会浮水?”

    一丸药换一条命,慕容聿申会活下来,魏媖尧也会活着,但作为献祭贞女替代的宇文心洝能否得到生之机遇,谁也不知。但她必须要救他们,就算他们只是寻常之人。

    “你知晓素骥荼蘼的故事吗?”心洝触碰到那褐布下,渐而结痂的伤痕,不免酸楚,“以前我觉得是情深似海,后来我却感到无边无际的生死无常……若你能选,请一定要好好活。”

    “荼蘼园虽毁于战乱,可它也活在了世人的心中,就像你故乡的洝水一样。”笨拙地吻上美人之螓首,“若你能选,请别丢下我。”

    “慕容聿申,你是个登徒子。”愤愤推开,她恼恨救了无礼好色之辈。

    “我只吻过你……宇文心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