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霁泽颂 >第2章 苔石榛芜
    “本仙瓮中有灵夔,乘风御雨唤惊雷。”槁容衰躯,似冥灵化身。几只斥鷃奇异盘旋,如听懂其微吟,甘为侍者。见无人为其伏惟,继而高声道,“蟪蛄不知春秋,莽横啼叫,泯灭阴阳奥义,尔等瞽者,拙劣如樗。”白衣方士,赤足立于枯涸秽浊之河边泥汀,广袖舒展,昭昭飞仙。

    发髻上别着辟芷的银发尸祝,指示着面黄肌瘦的乡民,备置椒浆,桂醑,三牲,幽幽地说着,“想必仙人在金银台住得劳累,故而靡费仙力来此,是要看吾等阘茸之民的笑话。”

    缙乡人早已习惯了流窜寰宇,善于侃侃而谈,大言不惭的方士之谶纬把戏。只是,如今旱魃为虐,斗米千钱,实难挥拳扬腿,赶走这些有着一张薄禄相,还卖力扮作神仙,但求一点吃食疗饥的可怜人。喟叹此番焦土,真乃神灵不慈,今上誓违。

    “天地共存,生灵同源,为何要用他人之性命换取所谓神灵庇佑!”方士怒喝,此地乡民因旱灾不减,人性折损,公然合计选献贞洁女子,委身载满祭品之巾筏,投入河中,生祭流言中矜育旱魃的青衣水神。

    苇苕作柔翰,腾云驾雾般,迅疾几笔,泥面上即刻生出一条夔龙,吓得摆弄祭礼的乡民惴恐瘫坐,直呼,“显灵了,神龙显灵了!”

    “此地愆阳日久,黎人悬心,思雨如命,本仙此番前来,清民之暍,尔等莫要作屠夫。”灵夔入袖,乡民拜服,却见玄袍尸祝未有改色,方士猜想其识破术法乎,抑或比之更甚卓荦,“知你不凡,为何不加劝诫,反倒行帮凶事?”

    “吾不过是盖棺白头人,哪似仙人穆穆棣棣,鄙夷芸芸苟活。”颇为失意的揭露。

    “本道并非贵游之士……行走天下,穿梭江湖,惟求运策术法,造福百姓。”方士喟叹几许,“今时之事,汝依然照做,只是烦请将祭辰改为明日未时,切记。”

    话毕,方士飘忽而隐,仿若真正的帝乡司命。

    越过前朝疮痍旧迹,青石板上,似乎拓印了靡靡乐音,回荡耳畔。往昔故人笃信弥繁,宝塔骈罗。如今城池倾覆,寺观丘墟,黍离蒿艾,坊市荆棘。

    萦怀良久,恍惚间,蓊郁处虺影重重,宇文心洝顺势踢去脚边的顽石,险些跌倒,连忙扶住半轮断壁。掌中一抹褐色,犹有那人的温柔,不知行了多远的路,还是未曾见到乡人。她不由心悸,惧怕回去时,谷仓中多了尸骸,丢了与自己在月光中沉沦的同类。

    黯然沉湎时,他疑惑,“我是将死之人,何故相救?”

    她轻轻地抱膝而坐,陷入浩瀚月海,“幼年时,阿娘教我念书,有一则是‘蚌蛤龟珠,与月盛虚’,我不懂,追问海中珍珠的圆润,何以与月的盈亏相连。”

    “阿娘说,是爱慕,情缘,人一生的善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使他明晰其阐释的含义,却不舍得放过天命在他临死前赐予的恩赦,“若你能救我,我就……娶你……”

    “若你不能救我……今夜可否挨我近一点,我好冷……”

    破璧毁珪,如此而已。宇文心洝埋首于鲛绡,喃喃道,“莫要玩笑,我听不惯。”

    “也许,这破旧谷仓,即为我的坟茔。”他浅笑,明明此生烟尘弥散,刀光剑影……却轻飘飘地将一世包裹成几句话,赠予她,作为粗陋的聘礼,“我曾是晟京世胄,九酝照夜玑,五花千金裘……以为就此洒逸终老。没想到,后来,荣华富贵尽抛东风,我一个人狼狈迁逝,直到现下……”

    这聘礼无趣,无妄至极,糊涂地说出来,倒像是毁了一世英名,可他哪还有什么名誉。弱冠年华,尚未娶妻,今夜步入阎罗地狱。“你说的爱慕,情缘,人一生的善恶,对于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故人都死了,我也随之去也。”

    见她愕然,他冷静片刻,言说造物。“这谷仓该有百年之岁,虽则废墟一座,尚且遗世安在。人少有如此高寿,更不免灰飞烟灭,只因,红尘喧嚣,人心叵测。”

    “不念那位故人吗?”驳斥其不遵礼,无遮拦,竟有纨绔恶习,只管调笑,不虑许诺的分量。

    “她名为稔儿,颍川陈氏……离去时,豆蔻之龄。”

    彼此侘傺,月海漂浮人间,沉沦其中,没有人在乎苦鸣镝,骋良图,江海志。宇文心洝立起身来,伴于其侧,觉知到他的生命无限流失,“我会救你的,信我一次。”

    慕容聿申瞅见她掌中的褐布歪歪斜斜,乃是他笨手笨脚的杰作,深深笑道,“布条没有刀剑好用。”

    “你说什么?”疼惜的回音。

    “……我伤口上的毒来自金阙彤廷,这荒郊野岭寻觅不到解药的。”倏忽一瞬,思绪殆尽,他遗憾地看着她眸中缠绵的风雨,“你走吧……我不冷了……”

    泰宁七年,苦夏难消,前朝故城,一位旧年世胄中了奇毒,伤逝在即。

    故城缙阳,今时只是泱泱大晟的微末乡闾。此地以采药捕鱼为生的鳏夫魏氏,其女名为媖尧,正忐忑地跪坐于张缇绛帷之斋亭,绝望地迎接厄运袭来。

    惶惶弥年,苔石榛芜,庙宇无人祷祀,她不愿再跪下来,只是漠然遥望支离破碎却庄严清肃的神像。“你没有肉身,哪能懂得承载魂灵的重量,又怎会明白凡人迢递不止的深情。”

    “神灵若无深情,何来人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赤足方士,白衣萧萧,瘦削面容,并无市侩,反而有慈蔼之态。其身在废绝之地,依然如君如仙,气度泰然。

    “道者难道没听说蕖州冤魂徘徊,连无常都难以降伏。”破除一切华而不实的障眼法,她继而道,“方士多为财帛,畅快人间,此荒年败城,不必留驻。”

    “无论方士,渔樵,货郎……能悉民之苦,渡民之劫,助民之福,便胜过冗官贪吏。”方士摘下广袖上的苍耳,放置于残像台前,“吾不晓得贵人所习之方士一词,阐释为何,但在吾乡,方士意为一方高洁之士,可解民之悬,清民之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