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夏的目光向楼上看去，就对上了秋海棠纱帘里，那对一红一白的眼睛。
也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向楼上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
不过没关系，这已经够足够他们吃瓜的了。
“之前说程先生没有未婚妻，我还想着把自己女儿介绍给他呢！”
“哎，老王，你女儿那样，也不问问人家程先生看不看得上？像我女儿就不一样啦！”
“得了吧，老李，你女儿跟你长得半点不像，十之八九是老王的！”
“！！！”
“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下子从吃瓜大会变成了相亲大会，最后转为西门老李和隔壁老王的战争。
程夏以折扇掩面，不忍直视台下“腥风血雨，他再度开讲：
“清谈会说是‘清谈’，可实际不过是玉虚宫的一言堂，一个劲儿地夸耀自己，有时候嘲讽几句别的门派。但苦其势大，众家也只好忍受。”
“若有谁敢存有异议，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一张太极图卷走，生死不知。”
“而清谈结束，小辈们却还不能走。”
“玉虚宫以教化百派之名扣押别家子弟，作为人质。其中，泉山派被留下的弟子中，就有齐愿和魏宴的名字。”
还不等程夏说完，就有暴脾气的直接跳了起来：“这玉虚宫，好不要脸！”
“心胸如此狭隘，见不得别人好。这样的门派，迟早灭亡！”
“别人家的弟子怎么教导，要他们来管？啊呸！”
“千金跪求程先生血虐玉虚宫！”
“楼上的别急，程先生之前不是说剑斩仙京嘛，玉虚宫和天庭是一体的，这说明玉虚宫大结局没了嘛！”
“那就求它没得快一点！”
众人叽叽喳喳地骂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听评书，早已把自己代入进了泉山派的视角。泉山派掌门齐不迟不作为，他们痛骂，有人敢欺负泉山派的人，他们更要骂！
“众人血书求玉虚宫早日狗带！”
面对台下群情激愤的众人，程夏只是笑笑。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昆仑山派气数尽，圣主已出，自要剑斩仙京。”
扇合定论，众听客这才作罢，再次静了下来。
楼上，游阑微微撇过脸来，眸中神色不定，瞳色红白交错，看起来万分瘆人。最终那天音月神相跑了出来，温柔地笑着，她怜悯众生。
哪怕众生根本不需要她的怜悯，她自己就够可怜的了。
她的指尖化出一只月白色的鸟儿，轻轻巧巧飞向蓝天，转眼便不见踪影。
这只鸟儿穿针引线，躲过重重监视，飞向了牢笼。
再想要出来，那便得折翼了。
今日评书内容相较于往日，显得格外短小。程夏估摸着时间，现在开始讲天骄榜，刚刚好。
“诸君，今日我《泉山客》的评书就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三日后分解！”程夏爽快道。此时台下抗议之声四起，纷纷抱怨程先生为何这次只讲这么点儿？但更多的是精明的老狐狸，知道程夏是留时间给“天骄榜”，俱是摩拳擦掌，心里期待得很。
天骄榜里会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会将我排在第几？
……
他们全都自认强过沈沐风千倍百倍，应当不至于如他一般声名扫地，为众人所耻笑，可仍旧难免心慌意乱。
那些问题，一个个地看着萦绕在每一位天骄的心头。
尤其是如同游阑这般的当世强者呢。
他们从不甘愿居于人下，他们生来就是注定要横扫四合，成就一番伟业的人，他们骄傲、自负、不容置疑。
而程夏玩的，恰好是这纵心之道。
唯有二楼雅间内，封王府的主人不屑轻笑。
但大多数人还是捧场的。
“程先生，我界天骄，可能分个上下出来？”
“沈沐风都被打脸打成那样了，那现在还有谁堪当大任？”
“害，你说这真正的天骄，他该有多厉害啊？”
程夏用温和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一手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一手在那摇扇子，袖摆上金线绣出的云纹图案有种道不尽的稚嫩与沧桑。
“雍熙三十一年，修真界天骄榜第十位……”
“江湖无影剑客——独孤晴容！”
这个第十名出来，一下子就引起了不少争议。
只因……独孤晴容，实在是太过籍籍无名。
“十九年前的那一天……”
“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是独孤家族的一名不起眼的洗脚婢悄悄生下了她。”
“母亲在生下孩子后，便被处理掉了，而独孤晴容……因为身上流着族长的血，而得到了活命的资格。”
“这个女孩没什么特殊的能力，只不过她特别的命大，在后院，女人的战场里，硬生生挣出了一条生路来。”
“她过的很不好，但也没死就是了。族人动辄打骂，拿她当出气筒，遇上了什么坏事都说是她害的，这女孩命中带煞云云……”
“独孤晴容没被送走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家需要这么一个可以随便凌辱而且自己还‘师出有名’的人。”
“当暴行变成了常态，那就该叫它‘天降正义’。”
“人们总是很团结，只不过人们对于正义，从来都没有一个定义。一直都是说的人多了，那就是对的。”
“这也造成了晴容的悲剧。”
“在这样的环境下，独孤晴容对世界的认知极为混乱，她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没有人交给她，一切都要靠她自己摸索。”
“晴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啊！”
“可族人打骂她时，神情那么愤怒，辱骂的言语如此恶劣，且下手又是那么的狠毒……”
“年纪尚小，还什么都不知道，如一张白纸般干净天真的小女孩儿不禁想道——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可是……谁能帮她指出错误呀？只要给她一个机会，那她一定是愿意改正的。”
程夏说到这里，台下的听客们都忍不住了。
听到这里，游阑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说的哪里是独孤晴容？分明就是她啊！
所有人都指着她的眼睛，恐惧且厌恶地谩骂她，让她滚。
“这种妖女，就该被烧死！”怀胎十月生下她的母亲指着她的鼻子愤愤道。
小游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她的眼睛与寻常人不同，所以就要被视为不祥，被视为祸害。
游阑苦笑一声。
许多人啊，甚至并没有见过自己，却听了好事者的三言两语，就开始对自己口诛笔伐，恨不得将自己一刀一刀剐下血肉，凌迟处死。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有人，挥舞着拳头，呐喊地狱空荡，魔鬼住人间；有人已经共情地为晴容留下了眼泪，无声讨伐独孤氏的人心险恶；也有人理性反思着这个世界。
程夏的那句话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说的人多了，那就是对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谣言说多了就是真的，黑暗下的人多了那就是光明。
这是真真发生在他们世界中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是这场洪流中的一员，个人力量微小，可是只要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螳臂如何不能挡车！
大不了，同归于尽！
此时此刻，楼上的那个人神色复杂地看向一身皂衣的说书人，最终摇了摇头。
“程夏，你可知道，你当年所评的这个天骄榜里的人，到最后……”
“无一生还。”
“他们倒在了光明前的黑暗下，而你，融入了黑暗。”
那个人喃喃自语，叹息不止。程夏仍旧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用自己的一张嘴、一双手、一柄折扇，来见证时代的演变。
至尊神眼在他的眸中隐隐闪烁出亮丽光芒，台上的那个人就如同神袛一般不容侵犯。
谈笑间，评天下英杰死生故事；举止间，天地间为之动容。
与此同时，场内气氛也已经达到了高潮。
“万人血书求独孤氏灭门！”
“渣滓不配苟活于世！”
“独孤晴容必须逆袭！”
“晴容要是没逆袭，我就再也不来听你说书了！”
“算我一个！”
“还有我！”
…………
台下，齐乐儿看着台上那神明一般的男子，只觉得陌生……这真的是程夏吗？
阿爹说，他将会是独称天帝之人，是真的么？
“乐儿，不怕。”齐景德抱住了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表示安慰。
“我们的使命就是护他。”
“死也无惧。”
他们是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