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商业发达，足迹遍布海内海外，但在其表面繁荣富庶之下，也有不为外人道的苦衷。大胜免年税收虽有两三千万贯之多，但应付日常开支、官员薪俸、西北戡乱、北方岁贡已是捉襟见肘。近年来，新皇登基，北伐收复故土之声渐高，可国家财政却不见起色，反倒因为连年遭灾，北山道连年兵祸，这个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昌平王府的家业虽然名义上和朝廷没有直接关系，但也有人猜测，昌平王背地里其实是官家的掮客，他这些年赚的钱，都是准备用于北伐军费的。只不过毕竟还是做生意赚钱，如果朝廷与民争利这种口实被人抢去当做谈资，皇家的脸面在民间是挂不住的，于是传言昌平王自告奋勇脱离朝政，自封“逍遥王爷”，本人对政事、军事不管不顾，对几个儿子也是严加叱令，不得从政、不得参军……
在朝野内外，如此传言种种也不是空穴来风。昌平王府最大的钱庄背靠国库，有国库的支撑就是最好的作证。只是和国库挂靠的钱庄在大胜也不止一家，有人质疑过，但这种声音很快便被打压了下去，往后数年之内，便也没人再谈起。加上昌平王家的几个公子都没有出仕做官，就算言官想找麻烦，也无从下嘴。
对于这样的传言，周顾是不信的，他觉得，朝廷没有道理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在大胜，官商之间的鸿沟何止千里，官是官，商是商，一个上流，一个下流，这两种身份之间，还隔了个七八流的距离。你说官家授意嫡亲叔父撸袖子下场和民间商人抢饭碗？这要是是真的，朝廷这难看的吃相还不得老百姓喷死？
但杨询信。
他不仅信，而且还深信不疑。
大胜朝对官员是出了名的优待，从九品开始只要在吏部有名字的，都有养廉田，根据官职和品位不同，养廉田多少也不同。除此之外，各项杂七杂八的薪俸也是数得人手软。一个七品县令，一年薪水不过五十两白银，但田地收入，加上柴米油盐、酱醋糖茶，还有安家、子女、衣布、车马林林总总几十项补贴，就远远大于了五十两这个概念。
一个好好的王爷，就算不领职上朝，也拥有超品的待遇。他的家产何止百顷？年岁收入何止万贯？小家小户对于钱财上心，是因为他们能看见的只有手里那几十个铜板。但当你手里的钱财变成了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的时候，这些钱财通通都只会是纸面上的一个数据。
那时候，这些数字的任何一些小变化，你都会觉得那算个屁！
一个本身就不缺钱的人，还醉心于赚钱的生意，这本身无可厚非，你可以说他是兴趣，也可以说是他的癖好。但当这个人无论哪个行当都要插一手进去，唯利是图的时候，你便要认真地审视一番了。
这人，如果不是另有目的，那就一定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变态。
而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变态，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皇家权力中枢的地位的。所以杨询坚信，昌平王确实如坊间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甘愿舍弃身份，化身为大胜王朝的存钱罐的一个伟大存在。
杨询对这样的人很崇拜，在封建王朝不要身份地位的王爷，怎么说都是令人敬佩的。
那这些和小王爷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昌平王辛辛苦苦地建立了如此规模的商业帝国，指望着用这些钱帮大胜度过眼下的难关，还要用这些钱充当军费，北伐收复故土。可想而知，这些钱每一文每一两都是大有用处的。昌平王四个儿子，三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还没有昌平通判家的衙内嚣张跋扈，唯独只有排行老四的赵端，常常在人前露脸，高谈阔论。不说别的，就说做生意，大有一副要青出于蓝的架势……
杨询撩开了车帘子，看路上人流稀松了起来。马车过了闹市，进了山路。
陪坐的小厮还在滔滔不绝，说他家小主人的趣事。
老王爷虽然生意做得大，但为人处世一生低调。小王爷赵端却有狐朋狗友一堆，每日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老王爷断了他的月例，他也不在意，依然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只是向店家赊账。昌平府的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酒肆茶馆，只要是有些名气的，手里都有赵端的一笔烂账。
这事最后还是被老王爷知道了，他把这些让赵端赊欠的商家都叫到了王府，当着他们的面，结清了所有的欠款，然后把赵端绑缚在了门板上，用四寸宽、两寸厚的戒板狠狠地抽打了三十大板，直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且放出话去，昌平府若是还有人敢不尊他的号令，让他家四公子赊账吃喝玩乐，那就别怪他昌平王关了他家店门，收了他家的店铺，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一辈子也别想踏入昌平，否则赶尽杀绝。
绝不打折。
小王爷吃了这一遭罪，却不思悔改，人前妄言此生再也不靠他父亲的荫庇，定是要做出一番成就来，让老王爷刮目相看。
也就是从那天起，赵端便立志要做一个比他父亲还要成功的商人，只待一日，再用钱砸开他父亲的尊口，让他认一声“错了”……
老王爷也是实心眼，夸下海口，十万贯银钱尽归赵端调度。若是在三年之内能让这十万贯钱翻十翻，便就此认输，从此不管他这宝贝儿子。
一旁的小厮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听得杨询心里一阵发笑。
这纨绔子弟也是海口无忌，凭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就想翻起滔天巨浪来，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没有老王爷的荫庇那也算了，就算有老王爷给他本钱，但不给他人脉，打压他的发展，他手里这十万贯凭什么翻十翻？
凭他姓赵？
哈哈哈哈！撇去昌平王府，天下姓赵的何止上万？
小厮见杨询嘴角带笑，不明所以。只是心里忽然想起来，门房家丁让他引路，却不知这马车上坐的何许人士，于是便抖着胆子问道：“先生，还未请教姓氏来历，一会进了方正馆，小的又如何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