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药铺,后院的夜空,阴蓝凝稠,隐隐能感到一股苦味在发酵。
母亲李氏屋子里,不时传出轻轻的咳嗽声。
“咕咚~”
喉咙淌落清凉的黄酒,入嘴秋寒,流到肚子里却是暖和。
“死人冢,九兰仙草!”
张不貉发出坚定的声音,摁住发麻的膝盖起身,披着被子,一步一步走进屋子。
夜深人静,张家药铺沉入寂静当中。
屋子里大片的漆黑,只有窗台上立着一根烛火,忽明忽暗,左右摆动。
第二日清晨,张不貉一大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
走到屋外,轻轻把门掩上,背上一个小包裹,还有一把有些发钝了的杀猪刀,简简单单就动身了。
包裹装着些许大小干粮吃食,杀猪刀还是上月从对门屠夫那借来的。
没想起还回去,正好现在适来防身。
回头侧视一眼张家药铺,张不貉一发狠,紧咬了咬牙,转身走向城外。
张不貉不读圣贤书。
但有个道理他懂。
母病不救,岂为人子?
……
行至死人冢,日头正悬在顶高处,热倒是不热,就是晃眼,张不貉找了个树荫,靠树背坐下。
又摘下怀里那个包裹,掏出二三个干饼,跟只兔子似的啃咬起来。
干饼很硬,吃起来咯牙,张不貉嘴里嘎嘣嘎嘣的。
吃了这几个干饼,他就要进去了。
趁着正午阳气重,兴许多几分生机。
这死人冢外边人迹罕至,常年围着一团烟雾,看不见里边是何情况。
张不貉说不犯怵那是假的,他不胆小,但不胆小和不怕死是两回事。
他还有个妹妹,有个母亲,何况他还没给家里传宗接代呢。
要是被他爹知道他家没后,到了阴曹地府,他不得被打的鼻青脸肿不成人样。
一想起他爹,张不貉眼就红了,这个男人,出了趟远门送药,就再也没回来。
一开始小张不貉还老到家外那个胡同口等他爹。
因为走的时候,张不貉跟他说,记得回来给自己带串冰糖葫芦,要顶大顶大的那种。
可人没回来,所以冰糖葫芦也就不爱吃了。
从清晨到日暮,立春到冬至,布满黄城的柳树发了芽,冒了绿,又等到枯叶落地,被人扫了去。
可就是白雪下到了他膝盖处,人也还是没回来。
小时候不记事,但忘不了的就是胡同里,那一串串厚厚的脚印。
有时候路上碰到其他小孩,就听他们小声议论,说他爹死了。
张不貉怒骂道“你爹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
那小孩说,那你爹没死,怎么这么些年不回来。
张不貉闷着头不说话,抄起路边的砖头,朝着那人的脸就呼了过去。
那小孩被呼了一脸血,哭哭唧唧的就跑家里去了。
人家娘跑来张家药铺闹事,他娘把他叫出来,问怎么回事。
他说那小子说他爹在外边养女人,不要咱们这个家了。
他娘反手给了那小孩一个嘴巴,两个女人也扭打在了一起。
后来药铺子里帮忙的伙计一起,才把两个女人拉开。
晚上吴削跟他娘说,娘你打的真好,那个女人都不敢来咱家药铺子了。
他娘笑着说,你小子书不好好学,倒是打架闹事学的快。
要是你爹在家,这一次不得打你个皮肉开花。
日子总是这么一点一点过下去的,娘俩辛苦经营药铺,除去了出远门送药的活,倒也过的下去。
后来张不貉在城南那个小杂市上买了一个小女娃,也就是素素,那时候张不貉十一二岁,素素才刚六七岁。
才跟他娘要了钱,说是逛逛杂市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东西。
结果看到个满脸雀斑,黑乎乎的女娃,杂草一样杂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黄草。
逢人吆喝,卖女娃了卖女娃了,要是今天在卖不出去,就扔到乱葬岗喂狼去了。
走市的人看这女娃,生的丑也是无人去买,张不貉一没忍住,就把钱都用来买她了。
回家跟他娘一说,倒也没怪他,给女娃洗了洗身子,张不貉才发现,女娃不黑,就是脏的。
但脸上的雀斑确实很丑。
后来家里添了口人,过个年什么的,倒也算热闹。
这几年女孩长大了些,倒也长得不丑了起码以后不愁寻个人家嫁了。
“我得活着出来!”
张不貉想到这些往事,站起身来,抹了抹嘴角的饼渣,把包裹背上,准备进去。
可刚一起身,远远的就看到远处有个人影跑过来,好像是朝着自己跑的。
张不貉好奇,也就先没有进去,在原地待了一会。
这死人冢的周边没什么人,难不成这人也跟自己一样,有难处想要进去,找个机会?
张不貉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个伴,不如等他过来,一起商量着进去。
正想着呢,远处传来喊声“小哥!小哥!”
不出所料,正是看到自己,急忙跑过来的。
张不貉朝那人也走了过去,两人离近一看,张不貉才看清,原来是个大叔。
“大叔,你也要进这死人冢?要不要一起?”
张不貉干脆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他不想浪费时间。
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又不是没有你我就进不了。
“啊?”
中年男人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笑了。
“小哥误会,我来打听路的,前边那可是黄城?”
“对,一直往前走拐个弯就能看见了,既然不是同路,那大叔保重,我先告辞了”
张不貉一听,原来是个问路的,干脆也就不在交谈,转身往白雾中走去。
“小哥,诶……”
中年男人看来应该还想问问什么事,只是张不貉直接就走了,只能作罢,摇了摇头往张不貉指的方向行去。
“呼!~”
刚一走进灰白迷雾,张不貉就感到了一阵冰寒刺骨的大风吹来。
吹的睁不开眼,于是把手挡在眼前,顶着风又往前走。
他张不貉从来就不走回头路,小时候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所以哪怕这次死在里头,虽说是怕,但他也绝不后悔。
“呜……”
走进白雾顶着冷风走了一会,风声也是愈来愈小,最后干脆就没了。
张不貉把挡在眼前的双臂放下,看向这片被迷雾遮掩住的阴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