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下，夜幕终于降临的时候，甘泉县城逃难的百姓们全被聚拢到河边一处土台前。
土台仅有一尺多高，其实是一块田地。
百姓们立足之处却是一片河滩，冬季里洛河水少，这片地方不小。
土台上，正有一批羌胡骑兵被辅兵营的士卒两人一个押着跪伏于地。
这些人被绳索绑缚得很紧，又被两名辅兵按牢，嘴里还被塞了土块破布之类，似乎感受到自己命运将被终结，嘴里不停地呜咽着。
在这些人身前，工匠营的士卒手执唐刀，做好了行刑准备。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没人注意到工匠营士卒们脸色有些苍白，执刀之手在微微颤抖。
赵东吉站在一旁，大声向百姓们宣布，这些羌胡骑兵就是杀害他们亲人、朋友、同乡的凶手，如今将被砍头示众。
唐军为他们报仇了！
听到赵东吉的话，这些甘泉县的百姓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些不是他们的仇人。
但当工匠营士卒用并不利索的动作，将第一批羌胡骑兵的人头艰难砍下后，第二批羌胡骑兵再被押上土台时，百姓们动了。
他们纷纷冲上前，扔石头、土块，口中大喊着什么，更有人忍不住扑上去撕咬，仿佛疯了一般。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李越，对身旁的上官灵秀说道：“他们其实没疯，只是太久没有人为他们做主了！”
上官灵秀心里却有些震撼，她是第一次看到百姓如此疯狂。
以前随师父走南闯北，各处藩镇对辖地内的百姓压榨得不可谓不狠，然而百姓们都温顺如羊，不敢进行任何反抗。
或者说，敢于反抗的人都被藩镇以强大武力镇压了。
“你真能始终为百姓做主？”
听到上官灵秀的问话，李越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上了心口一般。
他缓缓说道：“我希望可以建立起一个始终为百姓做主的制度，然而我不敢保证这个制度能保持多久。”
上官灵秀眨了眨眼睛，明白了。
转头，她深深地看了李越一眼，道：“我想看着你建立起这个制度，并用我的一生来帮助你建立它！”
“谢谢。”
李越知道在唐朝这个时代，哪怕他能带来一些超前的武器和知识，但想要做超越这个时代的一些事情，恐怕会很难很难。
不过，他还是想要播下种子，并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让种子发芽生长。
“对了，你刚才说，收容了二十多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越不想再说那些沉重的话题，转而问起上官灵秀刚刚提到的事情。
上官灵秀说道：“这些女子最大的30出头，最小的12岁，他们的家人这次都死了，若是放任她们自己谋生，只怕……”
李越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请你带着她们。”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上官灵秀摇了摇头，道：“你没说过，不过这个使团好像是去回鹘的，莫非你要逃到那里去？”
“是啊，我会去回鹘。”李越没瞒她，但也没说尽，“这一路上，至少两千里路，那些女子她们愿意跟着去吗？”
上官灵秀想了想，道：“若是她们肯去，你愿意带着她们一起走吗？”
李越笑了，道：“若是她们愿意，我就将她们编入医护营。”
“你是说，让她们做那个安大夫的手下？”
李越听出上官灵秀语气中的不屑，反问道：“怎么，你对那个安大夫有意见？”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的医术实在差了些，虽然他治外伤的手法比较新颖。”
李越当然不会告诉上官灵秀，安德生是个兽医，那有些新颖的治外伤手法还是自己教的。
不过，他似乎听出了什么，于是问道：“你懂医术？”
上官灵秀道：“是啊，灵剑派是医武双修，不懂医术的话，有些功法是无法修成的。”
“我这是捡到宝了？”李越心里狂喜道，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轻咳一声，说道：“看来我需要好好认识你，既然你的医术不错，莫如医护营就由你负责？
嗯，安德生归你管，如果你没有什么师门禁忌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把医术传给医护营的每一个人。”
上官灵秀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但是偏偏这事牵涉到那些女子，这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好吧，我会尽量教，能不能学得成，要看他们自己。”
两人说话的功夫，砍头示众的活动终于结束，百姓们也通过发泄，将亲人被杀的痛苦彻底宣泄。
对于救下他们的这支军队，莫名就多了几分亲切感。
李越明白今夜要宿于这荒野，如此多的百姓逃亡至此，可没有多少带帐篷被褥的。
因此，他让赵东吉安排部分辅兵帮助百姓们收集木材，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
又挤出一些营帐，给老弱病残使用，只要熬过今夜，想必明日就可带着他们重返甘泉县城了。
李越随后又去见了孙杲，将郭钰所部正在甘泉县城与羌胡骑兵作战，使团今夜要夜宿荒野的情况一一相告。
昨夜在鄜州获知夏州兵乱阻路的情况后，李越与郭钰原本暂不告知孙杲，以免他知道后，会让使团停留在鄜州。
若是那样，李演大军不日就会赶到。
那吐突承璀还在李演军中，这人虽是宦官，但心思缜密，哪怕李越易容，也担心他会从中发现端倪。
李越和郭钰商量后，决定先瞒着孙杲，将使团大队带到甘泉县后，只告知延州有兵乱，于是可转而走甘泉去往盐州的道路。
谁想到，杨惠琳竟然派出羌胡骑兵南下，双方竟然在甘泉县撞了个正着。
“郭将军所部能拿下甘泉县吧？我们是否需要连夜退回鄜州啊？”
此前那一战，孙杲虽然躲在车阵之后的马车中，但震天的厮杀声，以及辅兵营逃跑时的嘶吼，他也是听在耳中的。
作为文官，要说孙杲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李越安慰道：“请孙少卿放心，渭北军主力已经绕至乱军背后，想必今夜就会与郭将军所部合击全歼乱军。
明日一早咱们就可安然通过甘泉县，走延州去灵州。”
孙杲闻言，沉吟片刻，道：“郭公子，今日咱们与乱军相遇甘泉县，你跟郭将军早有所料吧？”
李越心头一惊，没想到孙杲会说出这话，正要辩解，却见孙杲摆了摆手。
“郭公子，此行去往回鹘，无论郭家想做什么，都希望不要影响到本使去回鹘完成册封及迎归咸安公主之使命。”
李越听出孙杲言下之意，这是表示他与郭家之间将井水不犯河水。
显然这位朝中文官与裴玢那样的地方节度使，面对郭家这样的世家有着截然不同的应对之法。
李越也不想多做解释，这样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孙少卿体谅，我等必让孙少卿安全抵达回鹘牙帐城。”
若是李越没记错的话，后世史书中，孙杲这趟肯定是没能迎回咸安公主。
因为史书记载，三年后，咸安公主病逝于回鹘，为此宪宗李纯还停朝三日以示哀悼。
孙杲眼眸闪过一丝疑惑，李越话里透出的意思，似乎不打算送他返回大唐啊。
李越向他施礼后，便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