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九十二章 舞弊】
    单冲,字靖捷,刚过而立之年,易县人氏,原本家境不错,有十亩薄田三间门面铺子,家中双亲俱在,妻子贤惠,还有两个十余岁的孩子,今年恩科,一连过了县试府试……可这一切美好都在胡羯入寇事结束了。

    易县大营被焚毁,易县县城三度易手,磨盘场更是爆发两次万人以上决战,整个易县地界都被打烂了,据燕州府衙统计,战前易县有人口七万户,战后仅存六千户。其中县城更是十室九空,人丁仅余数百,其间惨状罄竹难书。

    当然,这次兵灾并没有让单冲家中死人,他父母与妻儿因为要陪他赴考的原因,都临时搬到了府城居住,可这次兵灾过后,他的那些产业都毁了,其他亲戚的死亡让父母和妻子都备受打击,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接连生病。

    易县到府城不远,所以他并没带太多银钱,以至于家人的这几场大病让他顿时一贫如洗。甚至他自己也在前段时间生了病,到现在都还觉得气喘难忍。

    作为家中唯一的壮丁,他不得不在读书之余还要出来揽工找活,刚刚考完院试就脱下儒衫,跑到这里询问是否招打杂的伙计。他不敢应聘堂倌小厮等活路,因为堂倌小厮是要去府衙备案入商籍的,一旦入了商籍,他士籍的身份就会被取消,虽然商籍也能参加科举,但调换户籍的琐事会让他失去这次院试的资格。

    可不入籍的人,就只能像赵暄李胤他们当初那样四处找零工,赚的少不说,还没有保障。

    单冲自幼读书,虽然壮年,但却是个文弱书生,水西关码头他去过,扛两袋米粮就差点摔爬在地上;十里铺的挑夫他去过,可从十里铺到广贤门,他愣是走了快两个时辰,客人还以为他把东西挑跑了,正准备报官呢!

    想去商铺给人算账,他九章算术都没看完;想去路边给人写信,这活路那么多落魄秀才都抢着做,他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人,谁愿意找他写?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去各酒家客栈,帮着洗碗刷盘,挣几个铜板度日,往往赚的钱还不够买一升米,全家六口人每天只能喝点稀粥维持不饿死。

    这次院试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能顺利通过院试,他就能获得秀才功名,至少今年的秋税能够免除,不然十亩水田的秋税就能把他一家逼上绝路。

    “朝廷不是免了易县今明两年的赋税吗?”张梁栋不解问道。

    单冲咬牙说:“不错,朝廷是免了今明两年的赋税,但没免元丰十六年的啊!”

    元丰十六年?

    圆圆不解,瞪着大眼睛问道:“易哥儿,现在不是元丰八年么?”

    张梁栋已经涨红了脸,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向桌面:“狗官,居然提前征收元丰十六年的赋税,国有蠹虫,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岂不是逼民造反吗?!”

    “嘘,我的郎啊,你可小声点吧!”张柳氏赶紧捂住自家郎君的嘴,紧张地说,“这造反的事岂能随便说得。”

    “如何说不得。”张梁栋气急,站起身对单冲道:“靖捷勿忧,明日我就与大元去府衙申诉,我就不信官上能忽视我等士子的悲苦!”

    王易听的直翻白眼。刚才还大元君大元君的叫,现在就直呼字了,这自来熟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另外,怎么就拉上我了?我同意了吗?

    单冲的遭遇的确令人唏嘘,但跟他们之前比起来却还算好。

    最起码,他还有个念想,当初他们几个可是连念想都不敢有啊!

    思忖半晌,王易谨慎地说:“既然如此,单兄何不投亲?”

    单冲神色黯然:“我家世代居于易县,只有两个远亲在府城,现下就寄居在远亲家中……罢罢罢,若今次院试不过,我也不想甚科举了……”

    “不考科举,你又能做什么呢?!”王易反问。

    单冲愣在当场,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响,而又开裂,继而又急转直下般的坠落,最后落在面前摆满饭食的圆桌上---眼泪簌簌而落!

    是啊,除了读圣贤书,而且还读的不好,自己还会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王易叹了口气,道:“单兄,你我相识一场,莫不如我替你物色一件工作如何?”

    “何谓工作?”张梁栋奇道。

    王易瞪了这个带偏话题的大胖子一眼,道:“就是能养家糊口的活路。”

    单冲泪眼婆娑,竟是一时没跟上王易的思路。

    张梁栋见单冲已经眼带绝望,就道:“哎呀,靖捷不必如此,这次院试必然高中红榜,届时一切都会好转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单冲更是哭的稀里哗啦,已经不顾及有女眷在场,直接放声痛哭起来。

    “子曰,子曰,子到底曰了什么啊……我这次连破题都没做好,如何考的中秀才啊!”

    呃……

    这个话题其实是个禁忌。一般刚考完试的考生都不会去谈论答案,一是没必要,二是会影响下一场的心情。所以那些刚考完出来的学子,很少会谈论这些话题。

    不过张梁栋显然不在此例,他贴心地拍了拍单冲的肩膀,自信满满地道:“子曰子曰,子曰之物为何物啊?那是吾等读书人之圣训也,可为吾等学子效仿恪守之训诫也。靖捷只要此意立定,高中红榜定无虞矣!”

    “你,你怎么知道?”单冲梗咽一下,疑惑问道。

    张梁栋朝王易嘿嘿一笑,又一次抱拳道:“为何知道就要感激大元了,若不是我当时瞥了一眼大元的破题,又怎能如此笃定呢?!”

    王易当场咳嗽数声,这死胖子果然偷窥了我的考卷,不过他的手脚也太快了吧,才一个小混乱就被他看了去。

    圆圆也惊诧地看了看王易,然后问张梁栋:“张公子照抄了我易哥儿的破题?”

    张梁栋很无耻地说:“是呀……大元的破题的确精妙绝伦,‘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好句好句啊,当浮一大白!”

    单冲忽然不哭了,抬头愣愣地望着王易,又望着张梁栋,手指指着他们两个,又放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张梁栋担心单冲是吃惊过度,或者是发现自己离题万里,所以激动万分,故而上前握住他的手,贴心安慰道:“靖捷无需如此惊讶……”

    单冲忽然一把甩开张梁栋的手,从桌前跳起来,怒而大叫:“你们也用以此句破题,那,那就全完啦……”

    王易隐隐觉得不妙,什么叫“也”用此句啊,难道他也是?

    张梁栋愣愣看着发怒的单冲,继而也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你说也?难道你也是用的此句?”

    单冲此刻脸色苍白,心如死灰,瘫坐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提学官必定认为我们三人舞弊抄袭,今科无望矣!可是,可是我冤枉啊,我真没抄袭啊!”

    王易已是一头冷汗。

    我的天呐,这句不是“子曰”的最佳破题么?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啊,难道这句话很流行吗?

    ……

    这句话流行与否真的不好评断,但单冲说,《潮州韩文公庙碑》里劈头一句就是这个,突兀高亢、豪迈警策,凡是读过这篇碑文的人或许记不住全篇,但这两句是没道理会忘记的。

    “还有这个碑文?谁写的?”张梁栋很是尴尬地摸着鼻子问,同时眼睛不住打量王易,似乎在说,我还以为你是自己写的,结果也是抄别人啊?

    单冲已经心神大乱,唉声叹息地说:“好像是后唐苏文忠公在潮州写前唐韩文公的碑文,我年前在诗会上有幸看见,一时惊为天人之作,深感此句绝对恰当,便也用了,哪知你二人也……唉,命啊!”

    王易眼珠乱转,一时没吭声。

    张梁栋却问:“哪里的诗会?”

    “林举人之子林懿德举办的诗会。”

    张梁栋无所谓地说:“就是那个去南方游历归来赴考的林懿德?那还担心个毛啊,那小子动不动就炫耀南方游历的事情,这篇碑文怕是拿出来不下数百遍了,我们看见并记下,用在院试中有何不可?再说了,这两句如此切题,又是苏文忠公写的句子,谁敢说咱破题不对?难道他自认为比苏文忠公还要才高八斗么?”

    单冲一听,顿时停下哭声,讶然之色浮现脸上。

    王易也觉得有道理,诗会上那么多人看过,估计会写这两句破题的不值他们三个,向来法不责众,更何况科举场上本就不禁止抄写程文窗稿。

    不过,这样一来,他引以为傲的破题句怕是不能算出彩,心底深藏的一点点“小三元”的念头也随之飘散。

    王易也豁达,“小三元”本来就可遇而不可求,他们一家最近风头太盛,得了这个殊荣也未必是好事,得不到反正能过院试即可。

    张梁栋就更不介意了,在他看来,只要不被当场抓住,就一切都不算错。不过他对单冲是真心感到不值,一个劲的给单冲夹菜,安慰他那一惊一乍的脆弱心情。

    在两人劝慰下,单冲似乎也慢慢意识到不可能因为三个人使用相同的破题就判定他们是舞弊,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可能因为这句精准破题,或许院试真的有望。

    科举制度说到底也是应试教育,应试教育就会有标准答案,很显然“子曰”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应该就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关于这件事的争论,如今就在明镜楼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