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八十七章 切磋】
    赵暄在醉仙楼后院的伤春悲秋,并不能影响楼上吟诗作赋的一众士子。

    整个三楼都被这帮士子给包圆了。其中天音阁人数最多,约莫有二三十号人,个个长冠儒衫,动辄行礼作揖,口必称“年兄”坐必言“承让”,端是彬彬有礼之所在。

    王易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与洪礼忠、六哥儿、胡安低声交谈着。

    一场胡羯入寇引发的战事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心性。

    六哥儿洪义安本来借着瓦房驿树林的军功,可以在卫军中获得一席之地,只是后来的追击战里他并没有参与,所以只分的一些银钱。但有了这次经历,六哥儿变得更加自信起来,端坐在这读书人聚集之地没有了之前的拘束,跪坐之姿笔挺,谈笑间婉拒那些过来相邀的儒生也没有丝毫拘谨。

    胡老爹在北郑抗击胡羯人时负伤了,负伤的情况有点特殊---四根手指被弓弦绷断!据说在北郑城头,胡老爹一人拉断了三张三石弓,直到手指被弓弦绷断才被送下城头,如此血性被卫军大力褒奖,若不是成了不能拉弓的废人,怕是都尉军衔都能给扣上。

    不过现在也好,燕山卫给了忠勇郎的虚衔,并且给了五十两抚恤,胡老爹现在在燕西村住着,倒也衣食无忧。

    胡安受那夜父亲临别时的身影触动,竟也变得成熟稳重许多,原先那种跳脱浪荡子的行径完全收敛,自从送父亲回乡,又送兄长去谷县之后,便回到燕州府陪伴洪礼忠,潜心研究八股制艺,还算有所得。

    此次参加诗会,其实主要是因为诗会的组织者邀请了洪礼忠,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前来,不然按照胡安现在的心性,必然是想在客栈继续温书的。

    这次诗会的参加者大都是燕州府当地士子,组织者之一是甲子科的林举人,还有涞州县的刘裕。

    林举人过乡试的时候已经年逾半百,早就没了继续进学科举的动力,所以便借着举人的身份在通县经营着两个成衣作坊,这两年风调雨顺,倒也得了些浮财。

    人有了钱,年纪又上来了,就想着给儿孙谋福。

    他儿子林懿德也争气,今年连过县试和府试,即将进行第二场的院试,他想着给自己儿子在赴考前挣些文名,便频繁举办诗会。

    前礼部员外郎刘秉明之子刘裕也来参加院试,而且也是第二场考,这刘秉明曾任通县县丞,与林举人乃是熟识,两家多有来往,所以儿孙之间也是幼时玩伴,既然故人之子来府城赴考,作为半个地主,林举人也就以他们两个晚辈的名义召集了这次诗会。

    正是因为有刘裕,还有其他几个涞州县的士子在,洪礼忠推拒不过才来赴会,并且叫上了两个得意门生。

    不由他不得意,这次府试,他只带了两个学生,结果都通过了府试,获得院试资格,其中一个还是府试案首,这成材率放在哪个山学都足以自傲。

    作为府试案首,王易受到的关注还是很多的,最起码刘裕就跟很多人眉飞色舞地说起过县试那场“赋诗”题。

    “既是赋,又是诗”“学生不会”这两句话可是今科士子们当中传扬度最高的段子。

    当然,还有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将王易的府案首声望推向顶点。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他如今在燕州府士子中的地位如此之高,有人羡慕就有人嫉妒。

    林举人之子林懿德就是那个队王易最不以为然的人。

    今年二十七岁的林懿德五短身材,面相平庸,二十岁之前参加科举,屡试不第,连县试都过不。二十二岁时得一位先生指点介绍,开始游学江南,分别在白鹭洲书院、豫章书院求学四年。这一番游历虽然没让他在文风鼎盛、科举兴旺的南方考上秀才,但对他砥砺制艺,八股文理解方面却有着极大的帮助。

    他今年归来,果然一举通过通县县试,并且得了县试案首。

    府试时,他跟那位易县唐案首一样,也以为自己是稳操胜券,甚至再得一个府案首也是易如反掌。

    可最终却是名不见经传的王易得了府案首之荣,这让游学南方四年的林懿德情何以堪。

    单论经义理解和八股制艺的话,北方士子是万万不如南方的,这点林懿德深信不疑。不然朝廷怎么会分南北榜呢?还不就是考虑到南北士子文化水平有别嘛!

    在这方面,林懿德是妥妥的“南吹”。

    自认为接受了江南文风熏陶的林懿德,如何肯向一个燕州府小山村里的逃人士子服气?所以在府案首结果出来的第一时间,他曾让父亲林举人去府衙追问何时公布此次府试的考卷。

    可这时正赶上胡羯入寇,时间紧迫,魏府台哪有时间处理这些文人相轻的鸡毛事,所以并没有此次府试的张布制艺文章。

    魏易贪财之名人尽皆知,乡间都有“魏三尺”之称。林懿德一度认为是王易家人给了魏府台莫大的好处,才得了这个府案首之荣。可后来却听闻王易是逃人出身,家境贫寒,根本无钱行贿。

    这个结果让林懿德更加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一个能让天高三尺的府台如何会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村小子做案首?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林懿德的心理,直到战后封赏下来,王易的异姓兄弟骤然高升,成为正四品的明威将军时,林懿德更加起疑了。

    当然,对于林懿德来说,他无法理解朝廷与燕山文武之间的矛盾是正常的,哪怕是燕州府下辖的几个县令县丞都未必能将这些事譬说清楚,更遑论一个连秀才都没考过的童生了。

    不理解归不理解,可并不妨碍林懿德认为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所以在这次诗会上,林懿德一直在偷偷观察王易,心里期待着王易有惊人之举,又隐隐害怕他有过人表现,这矛盾心态简直快把他折磨疯了。

    眼看诗会已近尾声,这王易却一直坐在角落与师门几人攀谈,浑然不顾周遭相邀切磋的士子,这让林懿德坐不住了,心里琢磨了很久,终是起身走到中间,朗声道:“诸位同年,且静一静,听吾一言。”

    诗会毕竟是人家举行的,租借醉仙楼三层这片地方可不便宜,诗会后还有兴趣的人还可以继续饮宴,全部都是林家买单。现在人家要说几句话,其他士子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停下话头和动作,望着林懿德。

    林懿德环视一圈,朗声道:“诸位同年,我等寒窗苦读多年,明日即是院试之期,亦是诸位鱼跃龙门之际,区区不才,预祝诸位红榜题名,荣登学府!”说着团团作揖。

    这祝贺词大家都欣然接受,纷纷还以揖礼,嘴里也说着没营养的贺词。

    见众人都吸引过来了目光,连王易也站起来向他还礼,林懿德又朗声道:“这次院试,提学官选定在燕州府举行,这是我燕州士子的荣耀,更是诸位应该全力以赴的战场,这院试案首可别被其他州府的士子给得了去啊,不然我等岂非颜面无光?”

    在场众人都是燕州府的士子,当然心有同感。不过能通过院试,获得秀才功名就已经是他们心中所愿,至于案首云云,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众人心里这般想,但嘴里自然都是赞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有人接话道:“林兄文采斐然,经义纯熟,我看这院案首非你莫属啊!”

    不过这话也有人不同意。

    “年兄此言差矣,燕西王大元年兄亦是文采过人,制艺之精我等无法望其项背,我看王大元年兄亦有夺魁之望。”

    这两人这么一说,顿时场间就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说林懿德必定夺魁的,也有说王大元肯定拿小三元的,吵得不亦乐乎。

    见气氛起来了,林懿德便笑了数声,将嗡嗡的讨论声压了下去,朗声道:“区区不才,断不敢跟大元贤弟一较高下的,只是……”他把身体转向王易处,直接道:“大元贤弟一直蜷在角落,浑不与我等切磋,莫不是看不上我等么?”

    这话说的就严重了。

    王易看着林懿德那不是挑事也是挑事的眼神,顿时好奇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在场众人可都是燕州府士子,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对名声影响可不太好啊!

    熟知古代文化风俗的王易知道,要想在科举之路上走的更远,除了八股制艺的水平外,名声也非常重要。像李贽,有了名,不当官一样能当布衣宰相。还有东林高攀龙,有了名,即使在野一样可以左右朝堂决策。

    名声,可以说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没了名声的读书人,其实与死人并没有两样,即使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但也会被骂的体无完肤,死了也要遗臭万年。

    他王易参加科举可不是为了遗臭万年的。

    所以,王易站了出来,拱手作揖道:“林兄所言,在下万不敢当。在下只是觉得既然是诗会,自然以作诗为主,明日即院试,临时抱佛脚也得先前烧高香才进得了山门啊!千言万当不如一默,静心勿燥即可,是以并不想在今日与诸位争执制艺之事……这只是在下一家之言,诸位且听便是。”

    王易这番话绵里藏针,又不卑不亢,理由充分,听得众人频频点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人家习惯临考前清心静气,特地不想八股文又有什么错?

    林懿德面色一滞,心里念头飞闪,笑道:“大元贤弟所言甚是,既是诗会,自然以诗为主,愚兄在江南游学时,恰巧看得一道吉安府去年的试帖诗题,不如拿出来与诸位共赏析,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吉安府的试帖诗题?

    试帖诗是科举考试中的常规题型,不是每场科举考试都会考,但只要是院试几乎都会有。试帖诗不甚重要,重要的还是八股制艺,但如果试帖诗写的好,有时候也是能加分的。

    众人虽然认同王易“考前清心静气”的习惯,但如果有试帖诗题目,也是可以学习切磋的嘛,万一明日考试就考了呢?北方科举试题抄袭南方州府试题的事也不是没有。

    所以众人嘴上喊不要,身体却是很诚实,纷纷让林懿德赶紧说来。

    林懿德见王易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便回身在案几上挥笔写下五个字:“黄花如散金”,并道:“今日诗会,要不就以这道试帖诗为结吧,诸位尽管写来。”

    试帖诗的规则众人都懂,看了这五个字都明白要按照什么格式韵脚去写。

    不过,这也太简单了吧?没啥意思啊?

    有人托着下巴直喊无趣。

    《礼记》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黄花”之语,现在又是八月,天已入秋,就是让大家写菊花嘛!

    这个试帖诗一点难度和新鲜度都没有,众人都是大失所望,兴趣缺缺。

    更何况,就算写了试帖诗又能如何?在座的诸位都是士子,间或有像洪礼忠这样的秀才,但也没到能给大家评判诗文好坏的地位,就算写了也没人夸奖,这事的确无趣。

    林懿德却不动神色地看着众人兴趣全无的讨论,看向王易时,却见王易不屑低扭过头,似乎与身边的人说要离开的话,便道:“大元贤弟,你可能做得来这道试帖诗?”

    王易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人怎么回事,老是针对我有意思吗?

    洪礼忠也看出了林懿德的态度,心里也是不喜,转身准备离开。

    “大元贤弟可是不敢?”林懿德再次出言相激。

    胡安在旁不屑地说:“这咏菊诗千百年来前人不知写了凡己,现在写来又有何趣味?不答也罢!”

    说着就跟随洪礼忠的脚步而去。

    林懿德挑眉问道:“哦,大元贤弟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王易也不答话,微笑着冲众人拱手作揖,也不理会林懿德的挑衅,快步离开。

    等他们离开天音阁,林懿德呵呵一笑:“府案首技止此耳!”

    众人不解,林懿德这才解释道:“诸位大谬,这首试帖诗可不是让我等咏菊或是悲秋,而是写春意也。”

    众人更是疑惑,林懿德笑着解释道,这句诗其实出自南朝梁萧统《文选》和唐朝司空图的《独望》,原句为“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这黄花指的不是菊花,而是春天里的油菜花。

    经他这么一解释,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叹林懿德博闻强识,连诗集也有涉猎,此番院试定然高中了。

    林懿德心里欣喜,同时也对王易深感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