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七十六章 事由】
    尾指送出去了。

    褚大见赵暄疼的浑身直冒冷汗,但始终牙关紧咬不吭一声,不由得也感佩他的倔强。心中思忖一番,便让褚二把赵暄扶到木桌前坐下,并倒了一碗水放在他身前。

    “赵郎君果然是条汉子,我褚大衷心佩服!”

    赵暄眼睑都不抬,包着布条的左手用手腕使劲撑在桌子上,手掌微微翘起,右手端起水碗向嘴里倒。出了这么多汗,又流了血,他渴的很。只是十指连心,被活生生切下一根手指,虽然是不太紧要的尾指,可疼痛依然让他端碗的手不住颤抖,水洒了一桌。

    褚氏兄弟混迹市井,最佩服的莫过于这种铁汉子,若在往日遇见,定然是要倾心结交一番的,可惜现在的情况……

    再硬的汉子也有软肋,褚氏兄弟就是见不得铁骨铮铮的男人受窝囊气,如果赵暄大喊大叫,磕头求饶还不免让他们看轻,但赵暄这样死撑着,反而博得了他们的恻隐之心。

    褚大叹口气道:“赵郎君,你也莫生我兄弟二人的气,只是受人所托,我等也是没法子。”

    赵暄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微笑,反而安慰起他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

    褚二一拍大腿:“哎呀,赵郎君这说法真是,真是他娘的贴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褚氏兄弟平生最敬佩读书人,这也许与他们全家都是大老粗有关系,一听这种文绉绉的说法,顿时更生欣喜,看赵暄也愈发顺眼。

    只是,这愈顺眼就愈头疼---待会儿郑把头要是下令要割下赵郎君的人头,我等可怎生下得去手?

    “奶奶的,难怪郑把头说不能和肉票说话,敢情是说了话就会心软啊!”褚二一拍桌子,恶狠狠地看向赵暄,“赵郎君,我褚二是个粗人,待会儿要是上面发话,我只能许你速死,绝无可能放你,你可明白?”

    赵暄虽然手指疼痛,但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也笑了。

    当一个人越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越下不了手的心态。

    “褚二哥尽管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是杀人的刀,我就算要找人报仇,那也是找拿刀的人,断不会去怪杀人的刀。”

    赵暄的形容让褚二心头大定,又露出嘿嘿的笑声:“看来赵郎君也是进过学堂的,这说法我喜欢。”

    说着扭头对褚大说:“大哥,咱们得把这些话记下来,以后上面再有这种活儿,咱就能跟那些苦主说道说道,让他们别老是拿那种记恨的眼神看着咱了。”

    褚大对赵暄的话也深感满意,但总比褚二多活几年,深知此刻更不能顺着赵暄的话说,不然就真没下手的气势了。

    杀人,也是讲究气势的。无缘无故取人性命,说到哪里去也是讲不过一个理字。太祖爷都说了,人命关天。官府那些衙役平时耀武扬威,动辄打骂平头百姓,遇着棘手的事情就往外推,唯独对人命案子却推不得,因为一旦捅上去让巡检知晓没对人命案子进行调查,那可是要丢饭碗的要命事。

    所以,褚大只点头,却不吭声。

    赵暄强忍着疼痛,又喝了口水道:“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小弟我实在不想做个糊涂鬼,今日这遭劫难究竟为何,还希望两位哥哥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告知一二,小弟就算做鬼也无怨无悔了。”

    褚二愣了一下:“赵郎君当真不知为何?”

    赵暄苦笑摇头:“当真不知。我自来只在燕西村,后来也是因缘际会才宰了几个胡羯狗,混了个八品宣化郎,从不曾跟哥哥这等江湖人物打过交道,又如何得知?”

    褚二一拍大腿,刚想说话,却又看向褚大。

    褚大咳嗽一声,想了想才道:“也罢,既然赵郎君想做个明白鬼,咱兄弟就对你明说了吧。赵郎君可是从上云村刘二珂家里拿了几箱金银?”

    赵暄怔忡半晌才呐呐道:“莫非,是因为那本账册!”

    褚二对着大腿又是一拍,引来褚大一脸不满,瞪了自己这个冒失的弟弟一眼道:“不错。你可知那刘二珂是谁?”

    “不知,我只知他是上云村最有钱的地主。”赵暄当真不知。

    褚大叹了口气:“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不过赵郎君将死,又想做个明白鬼,我便告诉你吧。”

    ……

    原来,那个刘二珂是上云村的大地主不假,不过三十年前他也是像燕西村的高家一样,是个到处跑买卖的行商。

    不过他跑的地方有点远,是江南。

    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际遇,总之在六年前他进了漕帮,并得到了漕帮的总把头秦老爷子看中,被派来了三清堂做左掌印。

    何谓左掌印?

    这么说吧,漕帮内部的运营模式类似于朝廷,也有礼、刑、兵、户、工各个部门,当然,称呼不一样,相对应的对外叫法是明礼堂、刑名堂、忠义堂、三清堂、天工堂。每个堂设堂主一名,掌印两名,双花把头两名,红棍手六名,然后就是堂下各分社和分舵的行首。这堂掌印就相当于朝廷各部的左右侍郎。

    当然,因为漕帮毕竟是江湖帮派,且担着朝廷漕运的大任,所以没办法真的跟朝堂那般分工明确。

    比如三清堂,尽管帮规里规定双花把头只负责漕运各堂口的安全,红棍手负责漕运运输的安全,可实际操作中,双花把头插手运输,甚至直接招揽人手自行组队运输的事也时有发生,无法杜绝。

    这掌印也一样。帮规里规定,左右掌印负责两个账目,一个是出账,一个入账,相当于现代财务部门的出纳和会计,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演变为每个掌印都可以各自分管一摊,只要是这一摊的事儿能给漕帮增加收入,不管是出账还是入账都可以一手抓。

    再贴切点举例的话,就比如现代公司里,财务部兼管了销售部的事儿,开始去外面跑业务了,只要跑回来的业务能给公司赚钱,公司董事会才不管你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也不管你是不是不务正业,只要能见到钱就什么权力都给财务部。

    三年前,刘二珂就跑了一个大业务---他跟燕州府和永宁道搭上了关系,接下了这两处官场的财务审计工作。

    当然,这个财务审计可不是对州府的赋税进行审计,而是对他们灰色收入的审计。

    大武朝承平数百年,官场早已弊病丛生,李来的茶室和燕州府强派不给钱的城防役就能管中窥豹。这还只是官场老油子们捞钱方式的一个缩影,里面的门道或许把林老叫来都能看得目瞪口呆。

    两处官场合计起来其实也就四五位大佬的钱财会从刘二珂这里过手,然后再根据大佬们的指示将这些钱分送到各处指定地点。

    这项工作其实本质上还是运输,只不过他们运的是钱罢了。

    要知道,现在虽然已经有票号、也有钱庄,但这种能够替官员解决灰色收入的票号钱庄只在江南一代盛行,燕山可还处于空白。刘二珂也是看中了这块空白地带,所以才介入进来,果然深得各位老爷的喜爱和信重。

    才短短三年时间,刘二珂就经手了不下数十万缗的财富。从中他也得到了好处,漕帮也拿到了利益,可谓双赢。

    但是,年前从漕帮总部传来了一个消息:朝廷在今年要对北方兴兵。

    漕帮负责的就是漕运,朝廷要兴兵必然要加大对北方四卫粮草辎重的配给运输,这点运输量的变化对于漕帮而言简直是太容易感受到了。

    所以尽管各地官府还在抓那些散布“谣言”的人,可漕帮上下早就已经在为这次兴兵做准备了。

    具体到刘二珂这里,他要做的准备就是保证各位官老爷交到他这里的钱不要丢,而且官老爷们随时要钱他能拿得出来。

    于是,他在自己老家上云村修建地窖藏钱,并且将自己随手记的账本放在箱子里,以此作为届时收兑给付钱款的初始凭据,而在三清堂总部,还有另外一本细账来作为核验。

    可谁也没想到,朝廷兴兵之前,胡羯人居然入寇了。好死不死的是,刘二珂那天居然在上云村碰上了胡羯兵……

    ……

    “这下你明白了吧?”

    褚大说了快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端过赵暄面前的水碗,一饮而尽。

    褚二起身又去给赵暄倒了一碗。

    赵暄现在的疼痛感稍稍缓解了些,端过碗喝了一口,随手推给褚二,示意他自己也喝些,又问褚大道:“那你们是要我们还那本账册和两百两金银?”

    这地窖虽然建有通风口,但毕竟是地下,有点憋闷。说了这么久,褚二也感觉有些口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道:“屁,是两千两金银!”

    赵暄吓了一跳,撑起伤手道:“哪里有两千两?我明明只拿了四个箱子,一共两百两黄金,两百两白银。”

    褚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奇道:“不可能,刘二珂在总堂的留的细账写明了,一共是两千两金银。”

    赵暄急了,挥舞着伤手道:“可的的确确只有四箱财货,那个地窖你们想必也去看了,怎么可能放得下四十口箱呢?”

    褚大和褚二肯定是没去看地窖的,他们只是三清堂水西关分舵的帮工行首,还没资格去调查这个事。要不是这件事在三清堂内部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未必知道的这么清楚。

    见他们眼中带着疑惑,赵暄急的又举起断指发誓道:“若我赵暄真的拿了这两千两金银,就让我再断根手指,天人共弃。”

    褚二见他发誓,忙道:“赵郎君无须这样,大哥,要不咱们把这事跟郑把头说说,或许这么多金银真不是赵郎君拿的。”

    褚大瞪着眼睛道:“即使你没拿两千两,一样难逃一死。”

    “为何?”赵暄不解。

    褚大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因为你们看了账册。”

    赵暄愕然,呆坐回条凳上,喃喃道:“你们要灭口!”

    “不错。”褚大无奈道,“虽然这事儿很多人都知晓,毕竟纸包不住火,我们漕帮人多嘴杂,总有点风声会泄露出去。可这事儿是宁让人知莫让人见,你们拿着账册,就是拿着官老爷们的把柄,你觉得他们会想看到自己的马脚被抓住吗?”

    “那,那把账册还给你们不就是了……”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誊抄一份?”褚大又叹了口气道,“要怪就怪你们不该碰这个东西。”

    “等等”,赵暄霍然抬头,双目炯炯地看着褚大:“你说什么?你们?难道你们要我一条命还不够,还要对我兄弟都赶尽杀绝?”

    褚二端起水碗又喝了一大口,砸吧着嘴道:“赵郎君这句话说对了。你们不死,官老爷们怎么放心?当然,不是我们动手,自然会有人出面。”

    赵暄忽然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沉沉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拿的?”

    褚大见他似乎意志消沉了,不由也是心酸,带着点伤感的口气道:“上云村一番劫难,当初给刘二珂挖过地窖的揽工汉就那么几个,能活着的怕是只有你了,这还不好猜吗?”

    赵暄依旧低着头,声音愈发压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件事是魏府台直接给你们下的命令吗?”

    褚二嘿然一笑:“怎么可能?我们这些大老粗如何能跟府尊搭上话啊……实话告诉你也不打紧,官老爷们可能都还不知道财货不见了,不然我们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聊闲……这是新来的双花把头下的命令。”

    褚大觉得口渴,又喝了口水道:“不单单是郑把头,也还有别的人出钱买你们兄弟的命,所以我们也是顺手为之。”

    “我们兄弟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还有谁会要我们的命?”

    褚二像是喝醉了一般,笑道:“你们兄弟根基太浅,崛起又太快,特别是你那个说书的兄弟,一上来就要搞什么百货商铺,这就断了好些人的财路呢……当然,他们只是添头,真正要你们死的其实是韩将主,他可是开了一万贯的高价,要买明威将军的头颅呢!”

    褚大觉得褚二说的有些多了,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喝止,却忽然觉得整个人头晕眼花,浑身发软,一个踉跄竟然倒在了地上。

    此时,赵暄从条凳上缓缓站起,从已经迷迷糊糊瘫倒在木桌上的褚二身上掏出那把还带着血迹的匕首,缓缓走到还在地上挣扎的褚大面前。

    褚大此刻心头大骇,但是浑身却酸软无力,看见木桌上的水碗,登时心头一片雪亮,吃力地指着赵暄:“你,你卑鄙,居然下毒……”

    赵暄捏着匕首,缓缓蹲下来,看着褚大的眼神道:“兵不厌诈,你们不也是偷袭我才得手的吗?要是堂堂正正,你们还真未必抓得住我。”

    “那水,那水你也,喝了……”

    赵暄嘿嘿一笑,因为失血而过度苍白的脸上露出阴恻恻的微笑:“有些东西,不是我能喝,你就能喝的。”

    褚大此刻感觉头脑昏沉,就要睡去,但却倔强地挣扎着,怒视赵暄,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想如何?”

    赵暄上下打量了一下褚大,道:“你放心,我这人恩怨分明,你切我一根手指,我也切你一根,绝不多要,不过……”赵暄看了看褚二,回头看着褚大的眼睛:“不过我要添点利息,你们两兄弟的我都要了,你没意见吧?”

    褚大奋力挣扎,却只能在地上缓缓蠕动,他怒道:“你,你敢……”

    赵暄嘿嘿冷笑:“胡羯狗我都敢杀,还有啥是我不敢的?要不是看在你兄弟二人在坊间名声不错,且还算讲义气,我一刀杀了你们都无所谓。不过不要紧,我不怕你们记恨,我就住在盗马巷明威将军府,随时欢迎你们来报仇!”

    “你……你……”褚大再也无力挣扎,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