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檐上落着一只麻雀，深褐色的小眼睛警惕地朝四周瞭望一圈，就低头啄着黑灰瓦片上的杂草谷粒。
这里有吃食的消息立即引来了四五只同类，纷纷扑腾着小翅膀，落在了滴水檐边的瓦片上，叽叽喳喳，纷扰不休。
一如此刻房内众人的心情。
郑晓岚回来了，梳着发髻，跟男人一样戴着网巾的她正焦急的直跺脚。
林耀先也回来了，一脸阴郁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一言不发。两个十四五岁，穿着青衣小帽的学徒，站在门边上敛手屏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师父。
王易也在，锁着眉头看向正在跟郑晓岚解释三清堂来历的王琛。
王琛，这个原燕州府捕头，现燕山卫右军七品军从都尉，也是一脸焦急，他说：“三清堂乃是燕山有名的帮派，据说首任堂主是南边龙虎山的一位有修为的牛鼻子，现任堂主叫秦慕容，临清府人……”
“哎呀，我就想知道他们干嘛抓暄哥儿啊？他还是个孩子啊……”郑晓岚急的都快哭了。
门边坐着的林耀先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人都杀了一箩筐了，还是个孩子？
林老就坐在堂上，狠狠瞪了林耀先一眼，见他捂着嘴不敢再笑，这才转头说道：“晓岚，你先别急，让王都尉把话说完。”
郑晓岚也发现自己说顺嘴了，脸上发红，但嘴里却说：“本来就是啊，暄哥儿和耀哥儿都是我弟弟，是我弟弟就是小孩子，怎么了？！”
这话倒没错。
这一年多来，郑晓岚真是当姐又当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把他们当作亲人来照顾，在她心里可不偏袒赵暄或者林耀先其中任何一个人。
王琛也有点憋红脸，忍了一下才继续解释下去。
三清堂严格来说其实是漕帮的一个分堂。
自从隋炀帝开通大运河之后，就有一帮人沿着运河混饭吃。近千年下来，满满就在运河沿岸崛起了各种帮派，为了争夺运河运输的权力，帮派之间经常械斗，死伤无数。
武朝立国之后，直接介入运河运输，设有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临清，以保证北方六卫的后勤辎重运输问题。
也在这个时候，漕帮有了统一的管理，原先各个帮派都必须在漕运衙门进行登记造册，凡是没有登记造册的一律不许查收运河生意。
当时这个举措引起了巨大的反弹，要知道当时跟着运河混饭吃的下苦人多达百万，他们可没办法全部在衙门注册，所以只能委托帮派进行。而帮派也有自己的考量和利益，这里面就产生了非常复杂的纷争。
纷争最大的时候，十几万人被卷入进来，相当于一场大型战争，整个漕运一团糟。但这漕运之争并没有牵连到朝堂，更没有人打出旗号造反，朝廷也不好直接派兵镇压，刚刚立国的武朝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就兴师动众，以至于连武太祖这个雄才伟略的帝王都感觉很棘手。
后来还是采取相互制衡的手段，扶持几个大帮派吞并小帮派，从而巩固整个漕运体系。在纷乱两年，死伤上万人之后，整个漕运终于平稳下来。原本多如牛毛的运河帮派逐渐统一成一个称呼：“漕帮”，大小帮派都要统一在漕帮这个旗帜之下，于是便有了各个堂口。
三清堂就是运河北端通县的一个堂口。
也就是说，三清堂也是在衙门有造册的正规机构。更重要的是，三清堂不归燕州府管辖，临清府的漕运衙门才是他们的上司。难怪他们压根不怕官府，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官啊！
三清堂在燕州府当地的名声不好，也不坏。因为他们一般只管漕运那一块，有时也会发生杀人越货之类的糟心事，但轻易不涉足地方事务。
众所周知，搞运输的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要打交道，所以来往一些江湖人士，犯忌匪徒也是正常的，而且虽然武朝整体稳定，但运河上总有不长眼，或者利欲熏心，企图铤而走险的危险人物，所以每个堂口总有些身手了得的人坐镇。
这些人要不是边军卫军出身的军卒，就是江湖上的亡命，个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只要给钱，别说掳个人，造反都是等闲事。
不过如果是私下里接活掳人，那肯定是不能报堂口的，除非……
“除非是漕帮里有人要抓暄哥儿！”王易直接补充了出来。
王琛点头：“不错，只有漕帮内部要掳人，他们才敢堂而皇之的报堂口名号。”
林耀先插嘴道：“那个郑义是个什么来路？”
王琛回忆了下，道：“漕帮每个堂口会设左右看护，佩戴金银花饰为记，我看那郑义能逃过胤哥儿的手心，怕至少是个看护级别……不过我记得三清堂的金花看护是阮林，银花看护是杜仲，并没有叫郑义的啊！”
“双花红棍！”林耀先想起以前看过的古惑仔电影。
王琛笑道：“双花是双花，红棍是红棍，两者虽然都算是漕帮的打手，不过所负责的事情不同，红棍只负责平时运河上的安全和码头的秩序，像掳人掠货这种事，一般都是双花出手。”
林耀先又问林老：“爸，那个郑义有戴红花吗？”
林老摇头：“我没见着人，要问胤哥儿。”
“他人呢？”林耀先四处看了看，却没发现李胤的身影。
“那人肩膀上的确有朵花，但天太黑，看不清颜色。”
李胤光着膀子穿着短褂，脚上等着圆头布鞋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伍小五。
这身打扮很扎眼，也很眼熟，正是郑晓岚以前给他们缝制的裋褐短衣，去打零工时穿的。
王易站起来奇怪地问：“你怎地换这身衣衫了？”
郑晓岚也道：“对啊，胤哥儿，怎么没衣服穿了？你说啊，我给你买去！”
李胤看了王易一眼，对郑晓岚说：“不用，我穿这个舒服。”又对王琛说：“王都尉，一般官府碰上这个案子，会怎么处理？”
王琛犹豫了下才道：“衙门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纠，省的没事找事，但如果出了人命，那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衙门必然会去三清堂拿人，漕运衙门也会给个交代，毕竟人命关天，这可是太祖爷说的。”
李胤点点头：“明白了，意思就是如果没确定胤哥儿的死活，你们是肯定不会主动去招惹三清堂，就算死了，只要三清堂随便给你们个人，说他是凶手，你们也会承认，对吧？”
王琛叹了口气：“唉，李校尉，三皇五帝，哪朝哪代衙门不都是这么办差的么。”
李胤点点头，拱手抱拳对王琛道：“谢王都尉指教。”
王琛赶紧还礼，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属下现在在抚军门下听令，抚军与李将主……”
李胤摆手打断，直接对伍小五道：“小伍。”
“在！”伍小五赶紧站出来。
“老鸹他们在哪儿？”
“在燕西村。”
“好，你立即动身去燕西村，叫老鸹他们明日午时之前到通县码头等我。”
李胤说完又对郑晓岚说：“岚姐，你派人通知羽哥儿了吗？”
郑晓岚点头。
林耀先忍不住道：“胤哥儿，你这是想干嘛？”
“救人啊！”李胤回答的很干脆。
“可是，你这不是聚众斗殴么？”林耀先急了，对王琛说：“王捕头，这个你们不管吗？”
王琛很想解释现在自己不是捕头，不过还是没说这个，而是犹豫了一下说：“李校尉，如果贸然前去怕是讨不到人，而且，府台那边也不好交代……要不，我现在去求见府台，毕竟暄哥儿也跟府台有交情，让府台出面或许……”
林耀先一听，连连点头。
林老也老成持重地说：“对，我看这事可以这么办，暄哥儿怎么说也算是府尊的人。”
“谁去也没用，他们要钱，不要人。”李胤突然道。
“要钱？要多少？”林老愣了一下。
李胤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破了洞的信笺，递给林老：“这是方才小伍在门边捡到的。”
林老赶紧打开一看，看完手一抖，却没再把信给别人，而是攥成一团，脸色也骤然变得铁青，颤声道：“这，这么多？”
王易凑上前想拿信看，林老却死死抓着，只对王易道：“他们要两千两黄金，两千两白银。”
啥？
这个数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王易去抓信的手也是一缩，愕然瞪大眼睛看向李胤。
没开玩笑吧？
两千两金银？那还不如直接去抢啊！
林耀先急道：“他们疯了吧？两千两，除非抢府库，不然哪里来这么多金银？”
王琛也是惊讶，他见过掳人勒索的事，但一口气要这么多钱的可不多见，一时也是无语，不过脑海里却是冒起疑惑。
一般绑匪掳人，事先都会了解肉票值多少钱，毕竟掳人是为了钱财的话，也要看对方家里能拿出多少钱才对。
可这一开口就是两千两金银，这就有点过分了。明显绑匪是笃定李家能拿出这么多啊！
问题是，李家真有两千两金银？
对此，王琛是保持疑惑态度。
李家兄弟肯定吞没了一笔缴获，这点毋庸置疑，不然他们又是租楼，又是招学徒的，那么多钱哪里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惹得漕帮某些亡命眼红了，所以才掳了赵暄去。
可就算吞没缴获，也肯定没有两千两金银这么多啊！
要知道，两千两黄金加两千两白银，那可是四十万缗铜钱啊！燕州府一年的府库收入也不过两百万缗，这一下就要走五分之一，谁家能承担得起？
有那么一瞬间，王琛都以为林老看错了数字。
但李胤却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王琛深感事情重大，赶紧抱拳道：“此事巨大，属下还是立即去向府台禀报吧！”
李胤也不挽留，只是抱拳回礼。
连一向好客的林老也没有起身相送。
幸好王琛现在脑子里很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等王琛走后，林老赶紧让林耀先把学徒也赶了出去，关上门，重新拿出皱巴巴的信笺，递给王易道：“不止两千两金银，还有，还有那本账册……”
其他人这才想到，原来绑匪针对的是赵暄从上云村拉回来的那四箱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