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辰亦无。
滴滴答答的稀疏脚步声在官道上响起,间或还有路面屋舍农庄里传来几声犬吠,除此之外,万籁俱寂,似乎生命已经消散在如墨的夜风中。
赵暄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现代人,那些大半夜策马疾驰的镜头绝对都是骗人的。
任何有理智的古代人都不会在这种视线下骑着马狂奔,除非他是活腻了。
李来显然没活腻,相反,他还想更好的活下去。所以在进入绝对黑暗的环境中后,他就赶紧下马疾走,还是靠两条腿更安全。
走了十几里之后,众人的脚步变慢,呼吸声也开始吭哧吭哧。
幸好这还是通往燕州府的官道,平时维护保养的不错,要是换成燕西村的烂泥路试试,早就摔倒一片了。
这种夜色给了李来很大的信心---魏府台说的对,天这么黑,胡竭人绝对不会趁夜对瓦房驿发起进攻,井陉关到瓦房驿可是一片崇山峻岭和并不宽敞的山路。
再走五六里,前面似乎有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光线,是一片农庄。
吕轻侯举着随风摇曳的昏暗火把靠上前道:“抚军,前面就是清平庄,要不休息一下?”
李来是真的有点累了,攥着马缰的手全是汗,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吕轻侯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也难以判断时间,只能回头喊:“林头,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
身后传来林冲浑厚的声音:“大概寅时末,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有些天光了。”
一听这话,李来原本准备休息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不能休息,继续赶路。”
清平庄离瓦房驿还有十余里,越早赶到瓦房驿就越安全。
其他人倒是没意见,毕竟都是身强力壮之辈,身体还算吃得消。反倒是这李来和吕轻侯,看上去颇为疲惫。
走过清平庄时,庄前的道路上已经放了鹿柴之类的阻挡物,有拿着长矛木棍的壮丁上前喝问来人,王琛派了两个到过清平庄的衙役前去沟通,不多时便也通过。
“胡竭人入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清平庄,庄上的里正和保正都组织了壮丁,准备守庄。”衙役禀告。
“庄上壮丁有多少?可有甲士?”李来问。
那衙役思考了一下,犹豫地说:“我记得清平庄有甲士三十几个,壮丁两百。不过刚才没看见甲士,想必是被征召到府城了。”
李来点点头,不再言语,继续赶路。
正值盛夏,天光亮的早,快到离瓦房驿只有三里地的小缓坡时,天色已经能够隐约地看清道路。
李来此时已经疲乏欲倒,但还是挣扎着爬上马背,道:“大家抓紧些。”
众人翻身上马,三十余骑奔驰在林木间的官道上,竟也掀起好大的声势。林中的鸟儿都被惊起,呼啦啦地到处飞。
林间山风颇为凉爽,吹在早已汗流浃背的人身上,透着一股子难以言状的舒适,坐在疾驰的马匹上,迎着朦胧的雾气,竟有种飘然若仙的快感。
骑的兴起,其中两个骑术不错的衙役争相往前赶,越过了当先带头的王琛。
林冲和夏山没有骑那么快,因为他发现李来和吕轻侯都有些困乏至极,所以分别翼护在他二人左右。
赵暄紧跟在李来身后,不快也不慢。洪义安则紧跟着赵暄。
也幸好官道够宽敞,且路基垫的不错,不然很难说困乏欲死的李来和吕轻侯是否会发生意外。
就在远远能够望见瓦房驿最东边的那座破瓦房时,数支长箭夹杂着凌厉的破空声,倏地射进最前面的衙役身体里,带起一蓬蓬血花!
他们胯下的坐骑也被数箭射中,人立而起,又哀鸣倒地。
紧随其后的王琛惊愕中来不及拉住马缰,马身也撞了上去,人马都翻转倒地,落地的一刹,王琛那用手臂往侧边一撑,迅速抽离马镫里的脚,避免被坐骑压得筋断骨折的下场,同时嘴里已经撕心裂肺的大叫:“敌袭!”
后续众人赶紧拉住马缰,“吁”声一片,伴随着这片“吁”声,还有王琛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大叫,离官道大概三十步左右的林木间,忽然站起十数个穿着皮甲的胡竭人,正弯弓搭箭,准备第二轮射击。
“胡竭人,是胡竭人!”有衙役惊恐大叫,伸手想抽出佩刀,但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保护抚军!”夏山及时拉住马头,翻身下马后立即将已经吓得呆在当场的李来扯下马,一翻身滚落到另一边的官道路基下。
“趴下,快趴下!”林冲从马上下来,一个箭步上去将吕轻侯也从马上拽下来,死命按在地上,同时朝所有人大喊。
乱,混乱,惊恐加混乱。
这是眼下这二十几人的队伍碰上的情况。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骤然看到胡竭人,众人心里的恐惧并没有变少,反而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噗噗噗!”
又是一波箭雨,十数支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倏然而至,又有两人倒地,已经有两个衙役忍不住这种面对死亡的恐惧,拔腿就往燕州府方向跑,还有几个则想再次跳上马背逃跑。
他们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胡竭人。毕竟胡竭人离他们只有三十余步,弓箭准头又高的吓人。那逃跑的几个人动作太大,目标显眼,只跑出几步,就被一一射杀,发出死前绝望的惨嚎。
没人骑的马匹顿时嘶鸣着四散奔跑,随身携带的包袱也散落一地。
惨嚎和战马的嘶鸣响彻在这朦胧的晨雾中,那么突兀和清晰,反而显得周遭是那么寂静。
此后,周遭仿佛陷入了一瞬间的静止。
不论是胡竭人,还是全部趴在官道路基另一侧的李来等人,全都没有任何动作。
赵暄在看见前面剧变的瞬间,脑子是懵的,还是王琛的那一声“敌袭”让他慌不跌地跳下马,看见林冲趴在地上,他本能地也跟着趴在地上,然后就是逃跑那几人的惨叫,尖锐绝望的声音如利箭穿心般,让赵暄的身体忍不住抖动不止。
这是吓得!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但无论面对几次,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战栗,总会让人两股战战,腿都发软。
整个过程不过数秒,但赵暄感觉好像过了一辈子。
周遭安静下来,赵暄将头埋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泥土吸进鼻子里都没反应。
“呜,呜……”
一声压抑至极,但非常清晰的哭泣声传进赵暄耳朵里,他扭头一看,就见趴在他身旁洪义安正满脸通红,泪水加鼻涕糊了半边脸,眼睛里水汪汪的一层雾气,害怕到极致的哭声正从沾满泥土的嘴里发出:“暄哥儿,我好怕……”
“噤声!”林冲压着嗓音怒喝。
可惜晚了,又是一丛箭雨从林间射出,目标就是发出太大声响的洪义安。但因为他们趴着,目标较小,十余支箭真正射准的并没有几支,仅有一支箭“噗”地一声扎进洪义安的高耸的屁股上。
“啊……”洪义安又想惨叫,赵暄赶紧伸手堵住他的嘴。
“别再乱动出声,他们是胡竭人的斥候,人数不多,我们还有十几个人,他们不敢走出林子。”林冲压着嗓子,朝周围人叮嘱道,“慢慢抽出你们的兵刃,别举起来,更别大叫。”
“师傅,要等到什么时候?!”那边夏山的声音压得极低。
林冲慢慢挪动身体,从方才散落的包袱中抽出一根手臂长的哨棒,低声道:“不用很久,胡竭人的斥候出巡,一般只带一壶箭,方才他们已经射了三轮,如非必中,他们是不会再轻易射箭了……”
他微微侧头,看看渐渐消散的雾气,沉声道:“再等一刻钟,天光大亮后他们也许就会退去!”
“要,要是他们不退呢?”吕轻侯终于回过神,心里紧张不已,往常自信满满的声音此刻变得有些紧张急迫。
林冲头也不回地道:“要是他们不退,就只能走出树林跟我们正面搏杀,他们一队斥候最多十五人,我们现在还有十几人,哼,到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听到要正面搏杀,吕轻侯就满头大汗,正要说话,就听那边赵暄说:“林头,能不能给我一把刀……”
林冲缓慢转头,看向赵暄,眼神里带着一股疑惑。
赵暄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是坚定:“林头,我不想死,但也不想成为累赘,给我一把刀,我能拼命!”
林冲点点头,从包袱里又拿出一把匕首贴着地面递了过去,道:“只有这个,要更长的自己去捡!”
那边忍住疼痛的洪义安也道:“我也要!”
林冲没理会他,稍稍抬起头看向林间,半晌才转头对赵暄道:“你记住,这不是江湖比武,更不是街头械斗,比的不是气势和技巧,等会儿上阵千万不能喊,更不要叫,闷头向前冲,贴近一个就死命把匕首往身上捅,捅哪里都行,只要捅进去了你就赢了。明白吗?”
赵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不是很明白。
但夏山明白,林冲这话不单单是对赵暄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战场不是拼气势的街头械斗,更不是比技巧的江湖比武,而是最原始的杀戮行为。
如何最简单高效的杀人就用哪种方式,不讲求美观,更不讲究细节。
敌死你就活,没有第三个选择。
这时,身体摩擦树枝草杆的“飒飒”声从林间传来。
林冲脸色数变,双目陡然凌厉起来:“他们等不及了,准备!”
赵暄顿时紧张地握紧匕首,抬起沾满泥土的脸,死死盯着还有些雾气蒙蒙的林间。
一个、两个、三个……第六个胡竭人擦着树枝走出林间,他们头上戴着翻卷的皮帽,穿着左衽的灰布袍,外套一层深褐色的皮甲,手里攥着钢刀正压着身体向他们走来。
胡竭人刚把脚踩上官道,林冲就从胸膛间迸发出一个字:“上!”
顿时就有四五个早就紧张至极的人跳起来冲上去,其中两个还是夏山从涞州县带来的浪荡子---他们忘了林冲的吩咐,跳起来的瞬间还是习惯性的从嘴里发出壮声势的“杀啊”大喊,结果还没跑过一半官道,就有三支利箭从林间再度射出,正中他们前冲的胸膛!
“啊!啊!!啊!!!”
濒死前的惨叫又一次响彻官道。
但这一次惨叫过后不是寂静,而是更残忍的正面搏杀!
他们还有弓箭手在后面!
这个发现让赵暄吓得脚步一缩,就没有立即起身,反而是旁边的林冲一脸严肃地提起哨棒扑了上去,同时嘴里喝道:“只有三个弓手押后!”
其他人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夏山却一下明白过来。
六个胡竭人走出林间,只有三支箭从林间射出,就说明这对斥候只有九个人!
九个人怎么射出十几支箭的?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没时间去考虑。
现在只有往前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林冲扑上去的步伐很怪,像是在走直线,但似乎又是在走弧线,同时他是直面一个胡竭人冲,利用胡竭人的身体遮挡后面胡竭弓手的视线。
两边冲击的人迅速接触到一起,但与赵暄想象中两边互相刀来剑往,交手好几个回合才有人后空翻或者身体转体720°倒下的场景不同。
两边碰上的一瞬间,胡竭人这一边几乎没有举刀的,反而都是侧着身体,抬手迎着对方劈砍或者捅刺来的武器冲上来,等对方挥舞武器的力道用尽之后,才用手中的刀贴着胸腹捅刺,或者对着脑门脖颈等脆弱部位挥砍……
整个过程充满着沉闷的撞击声、被击中时的闷哼声,还有鲜血喷洒的“呲呲”声,除此之外,没有歇斯底里的嚎叫,更没有抬脚踹人或者是凌空翻腾之类的特技动作,有的只是压着身体你一刀我一刀的互砍或者互捅!两边似乎在表演血腥的哑剧,又好像在比拼谁先倒下!
林冲的哨棒呼啸着朝面前矮壮的胡竭人斥候当头砸下,那胡竭人居然抬起左手格挡,“咔嚓”两声,林冲听见那胡竭人手臂骨头碎裂的声音,但同时也听见了哨棒断裂的声响。
“他们手上有铁片!”这个念头刚刚在林冲脑中升起,这个胡竭人已经侧身撞上来,手里的钢刀似毒蛇一样捅向林冲的腹部。这个过程中,哪怕骨头碎裂也只是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并没有能迟滞他的冲击步伐。
精锐!绝对的胡竭人精锐!难道是胡竭人的王帐兵?
疑问只能压在心里,林冲面对这种自杀式的打法,只能丢掉哨棒,左手牢牢抓住胡竭人刺向他的右手,同时脚步也向前冲,侧身一扭,钢刀从腰间穿过,此刻他与胡竭人几乎是脸对脸,胸对胸的抱在一起,他屈起右臂,用手肘猛击那胡竭人的头部。
“噗噗噗”连续肘击,胡竭人已经摇摇欲坠,但依旧不发一语,扔掉手中的钢刀,右手紧紧抱住林冲的腰,左腿一勾,竟将林冲给勾翻在地,利用自身重量将林冲压在身下。
林冲暴怒,咬着牙,手肘伸直,握拳用力往回一击,含着拳劲的拳头砸在胡竭人的后脑勺上。
胡竭人很明显的身体一软,但随即又紧紧压在林冲身上,同时张开已经流血的大嘴,朝林冲的脖颈咬去……
这一下要是咬中,林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已经不是武艺好能解决的了。
就在此时,一把匕首“噗”地刺穿胡竭人的脖颈,胡竭人咬人的动作顿时一滞,而后匕首拔出,血管里的血液“呲呲”都喷洒出来,溅的林冲满头满脸。
是赵暄!
此刻他红着眼,攥着还沾满血迹的匕首,拽起林冲道:“林头,快带抚军走,打不过了!”
他们这边吃亏了,而且是吃了大亏。
战斗过程说起来长,其实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这几个呼吸间,除了林冲和赵暄合力杀了一个,夏山用刀片划破胡竭人的喉咙杀了一个,王琛这个捕头用脑袋对撞的方式砸晕了一个,其他人竟毫无收获,冲上去不过几个呼吸间,十几个人就死了大半。
赵暄落后了一步,就这一步,他就看见己方好几个人已经被杀,所以在救下林冲后,第一反应就是拽起林冲要跑。
胡竭人还有六个人,而自己这边也还有五六个能打的(李来和吕轻侯不算),但赵暄却感觉自己这边要输了。
事实上他的感觉很准,再打下去这帮人必死无疑。
林冲何尝不想带着李来和吕轻侯先走,但现在走得了吗?
不,他们走不了了。
满脸狰狞,已经杀的性起的胡竭人不会让他们走的。
惨烈的搏杀让林冲都暂时地脱力,可那几个胡竭人却仍旧有余力拿起刀,继续向还活着的几个人冲过来。其中一人冲向还趴在路基下瑟瑟发抖的李来---他们也认出了谁是这里的头儿!而另外两个分别扑向林冲和已经杀脱力的夏山。
要知道,林冲这边还有一个赵暄,夏山那边还有一个王琛,而这两个胡竭人竟是想以一敌二,可以说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啊!
当然,这也与身后还站着三个已经弯弓搭箭,随时准备支援的弓手有关!
林冲咬着牙,用手撑起身体,随手抓起胡竭人的钢刀,准备再度迎上去。
就在这时,林间三个胡竭人弓手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其中一个还大喊了一句什么话。
冲向林冲的那个胡竭人一惊,猛然回头,就在这时,林冲对赵暄低喝一声:“上!”两人同时扑上去,林冲的刀砍在胡竭人的脖子上,而赵暄则捅他的胸膛。
“呃!”这胡竭人显然猝不及防,顿时被砍翻在地。
这次杀伤力主要来自于林冲,赵暄刺向胸膛的匕首竟然没能完全穿透皮甲,反而卡住了。
不过这已不重要,林间三个胡竭人弓手已经倒在了树林里,那边夏山和王琛也将所要面对的胡竭人给弄死,眨眼间形势逆转,只剩一个胡竭人拿着刀,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从林间走出的四个汉人。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脸上胡茬满布,圆圆的眼睛露出高兴的神采:“暄哥儿,怎么是你?”
赵暄一见来人,顿时也是咧嘴大笑:“羽哥,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