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客栈不是量词,而是匾额上写的“一间客栈”。
星爷的无厘头喜剧并非没有现实依据,还真有客栈取名叫“一间客栈”。
这客栈的外表在礼贤街上不算好,但内里装饰还是光鲜无比,最起码大堂两边挂的墨宝落款都是“乙酉科某某”“丁戍科某某”……会这样落款的,一般都是中式的举人,有些甚至还有可能已经成了进士。
洪礼忠一进客栈大门,就会去看大堂左侧梁柱上挂着的一副题字---“莫道封侯无李广,须知拜将有卫公---甲午科北郑蔺侠”。
掌柜的跟洪礼忠似也是熟识,一见他便亲热地上前拱手作揖道:“洪相公,好久不见,小老儿这厢有礼。”
洪礼忠也忙还礼:“陈掌柜多礼,屡试不第之人,实不敢当‘相公’二字。”
“当得当得,洪相公今科必然高中,之后便是平步青云,直登宰辅阁臣之位,如何当不得‘相公’之称咧!”
洪礼忠苦笑摇头,叹气道:“借陈掌柜吉言吧!”
那陈掌柜见他的苦笑,便也不再说吉祥话,扭头看了一眼跟进来的王易和赵暄一眼,道,“这两位也是洪相公一起的么?”
洪礼忠忙将两人介绍,同时还说了稍后还有三人会来。
陈掌柜笑着应承:“明白明白,那就还是住以前的甲字院吧。”
“可以,有劳陈掌柜。”洪礼忠对甲字院似乎很情有独钟,满意地点头。
陈掌柜叫伙计过来,将挑夫身上的行李拿了进去,赵暄在后面跟挑夫结账,洪礼忠已经在陈掌柜的引路之下迈进了后院,王易紧随其后。
一路上,陈掌柜还不住地说:“洪相公这番必然是高中的,您看燕西村多久没出过秀才,这一出还是俩……注意脚下台阶……所以说啊,这番的运道必是旺的……当初您跟蔺相公住在小店的时候,不也是带着俩弟子么……”
说话间,已经到了后面的甲字院,院门不大,爬着盈绿色藤蔓倒也别致。与大堂隔着两条巷道,甲字院左右还有三间小院,每个院子不大,院子角落立着个葡萄架,架子下是四人座的小石桌,石桌旁还有一个八角亭般的石灯笼,灯笼里还点着蜡烛,散发着橘黄的光线。
整个环境设计的很安宁,仿若一个小书院。
“洪相公,您看这里只有四个间,不知够不够住?若是不够,隔壁的乙字院也是空着的……”掌柜道。
洪礼忠赶紧拱手:“一间读书,另外三间居住,足矣足矣。”
“既然这样,天色也不早了,洪相公、王秀才先休息,小老儿告退,若还有吩咐,就跟往常那般唤我等便是。”
“有劳陈掌柜!”
“有劳陈老!”王易客气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陈掌柜非常客气地让了出去。
辛苦走了一天,终于在这里住下,环境还颇让住久了茅屋的王易满意,这就很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这里每个房间还是自带洗浴房的,虽然还是要自己去前院打洗澡水,可也是非常难得了。
还有每个角落都有的各种造型的灯架,里面点的还都是蜡烛,这奢侈装修让王易有种做梦的感觉。
房间也不是那种一个房间一张床的简单设计,而是类似于莱州县衙的客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一张挂着纱幔的拔步床,外间除了书桌还有一个待客的方桌,方桌后是一个三层高的书架,书架上有唐诗词话之类的闲散书,还有许多空间。
不论是床还是书桌书架,全部都一尘不染,打扫的很是干净。
赵暄从后面背着行李进来,踩着硬实的方砖地板,转了一圈颇为感慨:“想不到这个小客栈里还有如此清幽古朴的小院落,比我当初在三亚住的五星级风情酒店还要棒……不便宜吧?”
此话一出,王易惊了个呆。
我滴乖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么好的客栈,价钱得是多少?这次出门,林老可是只给了三贯---这已经是他交完房屋订金后所有的现金流了,都在赵暄腰上缠着呢!
想到这里,王易赶紧往洪礼忠的房间走,待到门口,就见洪礼忠正好出来,撞见他问道:“大元何事?”
王易颇有些尴尬地说:“老师,不知这客栈的住宿费用几何?学生这次应试,家中所给的盘缠不多……”
洪礼忠呵呵一笑,道:“大元尽管安心住下,只要是为了应试,费用不用担心。”
啊?难道考科举还有人出星级宾馆的住宿费?
洪礼忠咂吧一下嘴,对王易详细譬说了一番这其中的道理。
原来,为了鼓励读书进学,朝廷对参加乡试的秀才是有优惠政策的,其中一项就是对应试期间的住宿费进行补贴。当然,补贴不是直接补给秀才,而是客栈经营者。
这补贴的力度不小,每个秀才在应试前两个月及应试后等待发榜的半个月时间里,接待秀才的客栈可以获得一半的住宿费补偿。
以一间客栈为例,乡试时间是八月初八,也就是说从六月初八到八月廿三期间的住宿费,客栈都可以凭借秀才的功名文帖去官府申领补贴,如果一间客栈的住宿费在官府登记的是十文,他就可以申领到三百七十五文的住宿补贴。
洪礼忠他们是六月十三住进来的,但陈掌柜可不会这么登记,他只会写“六月初八,燕州府生员洪礼忠入住甲字院”,多出来的五天时间就是他自己的创收。
创收的手段不止这些,比如客栈在官府报备的宿资可以是一百二十文,甚至是三百文,哪怕他实际上就是十文一晚呢!这里面的创收门道可多了去了。
除了住宿补贴,还有饮食补贴,出行补贴……林林总总算下来,客栈不但能赚回本,还比正常营业都要赚得多。
所以每到应试期间,各家客栈都会把最好的房舍空出来,留给那些生员住。像洪礼忠这种屡试不第的秀才更是他们的香饽饽,毕竟人头熟,官府的补贴也可以更快落实。甚至为了让这些生员在下次应试时还来自家店里居住,客栈还会推出很多优惠手段,如果有需要,嫖资他们都舍得帮生员垫。
如果生员中举了呢?
那对客栈也毫无损失,甚至是大好消息---客栈里出了举人,那说明风水好啊,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宣传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秀才入住。
当然,也就乡试有这个待遇,只听说过穷秀才,可没有穷举人的说法。
举人参加的会试在上京举行,那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洪礼忠跟王易说,完全不要担心住宿费的问题,甚至连吃饭都不用担心,客栈会安排好一切。不过他的秀才身份,也就只能承担一间院子,要再租一间就必须自己掏钱了,所以才说不要乙字院,陈掌柜也不坚持。
听完王易的解释,赵暄躺在拔步床上很是感慨。
“这朝代这么重视读书人啊,早知道我当初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只是一个秀才啊,就能享受这么多民脂民膏,要是考上举人或者进士,那还得了……啧啧。”赵暄无比感怀地叹道。
王易也是感慨,一个秀才功名就能享受这么多国家优惠政策,那这个国家岂不是重文轻武的厉害?这样文武不平衡,最终倒霉的可是整个国家啊。
当然,这点小心思也就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毕竟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必须站在文人阶层想问题。
不得不说,这个朝代对读书人实在是太优待了,劝学手段也足够实惠,以至于让他有种不好好读书就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国家,更对不起人民的犯罪念头。
拔步床是旧的,但被褥却是棉的,还有皂角洗过的淡淡香味,整个环境与燕西村天差地别,外间灯架上的烛火早就熄灭了,但王易还是有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也许是太久没有在如此舒适的环境中睡过了吧。
王易自嘲一笑。
扭头看睡在里面的赵暄,那睡的真叫一个香,抱着薄薄的丝质被子,不住流着口水,时不时还露出邪魅的微笑,也许是在梦里梦到了曾经富二代的奢侈生活吧!
王易无眠,也不强迫自己,走到书桌前重新点起蜡烛,拿出书本,继续温书。
不得不努力啊,若自己也中了秀才,就也能独自享受一座惬意小院落了。
……
清晨鸡叫三遍,王易就醒了,伸手一碰旁边,却发现赵暄也早就起床,外面传来打水的声音。
看来,赵暄真的彻底改变了原先的富二代习性。
出的门来,赵暄从前院打了洗漱的水,拿出洗漱工具正在刷牙。
刷牙用的是青盐,牙刷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就是猪毛做的,很容易掉毛就是。
洗漱时,见对面胡山也起床了,与他打了声招呼,又从院子角落找了根木棍进房。
正在王易疑惑时,就听见对面房里传来胡安的惨叫:“哎呀,别打了别打了,爹,我起,我起来就是。”
王易微微一笑,有你爹当你的“书童”,我就看你怎么出去鬼混。
怎么说呢,对于胡安,王易固然不是很喜欢。但也不会因为之前的劣迹就去讨厌他。更何况,自从过了县试之后,这胡安读书还是非常勤快的,比起之前要懂事不少,见面也是“易哥儿”长“易哥儿”短的,很是礼貌。
伸拳不打笑脸人嘛,以和为贵。
洗漱完毕后,王易在书桌前开始晨读,赵暄则郁闷地在房间里打转转。
转了不知道第几圈,王易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痔疮犯了?”
赵暄无奈地说:“当书童真无聊,我现在睡又睡不着,咋整?”
“你去书架上随便拿本书看看嘛。”
“别了,看到从右往左还是竖着排列的文字,我脑袋都疼。”赵暄连连摇头,道:“再说了,全是字,连个插画都没有,读着实在没劲。”
“现在好像也快到卯时了,你出去转转吧。”王易也只能无奈地说。
“好咧,就等你这句话了。”赵暄笑嘻嘻的几步跑了出去。
王易苦笑摇头,继续看书。
到了日头偏上,客栈伙计送来早餐,的确不错,有豆饼和面汤,还有几个像后世油条的东西,另外特地还给洪礼忠、王易和胡安三人额外准备了豆浆---读书人的优待随处可见。
吃罢早饭,赵暄还没回来,此时王易要去办理后天考试的考牌了,也不等赵暄回来,只跟客栈伙计交代一声,便随着洪礼忠出门前往府学。
出门便见一道彩霞挂在天边,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胡山瞅了一眼便又回去取雨伞,这才跟众人往前走。
白天的燕州府城显得更加繁华和热闹,特别是在这即将府试的府学街上,卖炸糕的吆喝着,卖早饮的招呼着,挑着各类吃食的货担也在沿街叫卖……顺着府学街两边店铺也纷纷开张,拆卸门板的声响,伙计之间互相打着招呼,这些声响与沿街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富有朝气。
人群中,有嚼着吃食脚步匆匆赶早工的汉子,也有提溜鸟笼步履悠闲去吃早茶的富公子,还有那起了个大早,准备往道观寺庙烧香拜佛的妇人少女,亦或者是提着菜篮米筐,着急忙慌赶早市采买一天新鲜吃食的各色人等……
府学街在城东,广济门的水道从南边进来,正好顺着护城河流进这里,所以府学街边上就是引了护城河河水的点墨河。
点墨河河水泛着翠绿色,并不是漆黑如墨,只是跨过河上的聚贤桥和勤学桥,便是府学宫,是文人汇聚之地,学子常在河边洗笔点墨,所以便称之为点墨河。
府学宫是占地百亩的房舍结合体,学宫前有一座巨大的三门牌楼,牌楼四平八正,三门两肩,五座飞檐,九对鸱吻一对朝风分列其上,牌楼中书两字额匾---“至圣”,额匾下的石柱上分列对联---“文教风行绛自振,英才林立礼为罗。”
牌楼后两侧的房舍就是府学宫的府学场馆,登上十六级石阶,再通过一道不宽的礼学门,就是燕州府举行府试、院试,还有乡试的府学宫。
每年参加府试的考生可不仅仅是当年过了县试的童生,还有往届屡试不过的老童生,据说最多时还有过上万人赴考的盛况。所以作为考场的府学宫不得不修建的如此巨大。
今年名录上参加应试的也有四五千人,所以府学两侧的房舍内来来往往都是童生。
具结,认选,取考牌,定座次……一系列的流程走下来,时间快到了正午,王易已经是汗流浃背,头上文士帽内束好的发髻都快散了。胡安更是不堪,原本爱惜无比的文士长衫直接散开襟扣和腰带,站在牌楼下不断用手扇风。
“在至圣先师之地衣衫不整,成何体统?!”洪礼忠走过来就拉下脸怒斥。
胡安赶紧束手身前,躬身致歉,不敢反驳。
洪礼忠很有做老师的觉悟,这么热的天,一样文士冠、儒秀衫,虽然鬓角汗珠簌簌而落,但依然一丝不苟,脸色如常。
这份静气的功夫的确很值得王易学习。
不单单他的老师这样,周遭走过许多穿着代表秀才身份的儒秀衫的人,也是这样,一派风雅从容,脸上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色。
当然,狼狈的也不少,比如刚好走过聚贤桥,往牌楼走来的这一位,没戴文士冠,甚至头发也没束,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招摇过市,身上的儒秀衫穿成风衣,一走动就随风招展,若是再露个长满黑毛的粗腿,那就是星爷的御用如花来了……
周遭的人走过,纷纷侧目而视,他丝毫不以为意,圆胖的脸上反而带着促狭的微笑,微闭着眼,很是悠然自得,嘴里还大声吟诵着: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緲翩翩兮薄天游。”……
在后世经历过杀马特家族的摧残,也承受了火星文的折磨,这点非主流的派头,还无法让王易那颗备受摧残的坚韧之心产生一丝波澜,倒是对吟唱的诗文很感兴趣,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便问洪礼忠:“恩师,不知那人吟诵的诗句是……”
王易话音未落,却见洪礼忠诧异地望着那个非主流如花,片刻吃惊后,有一丝犹豫,但还是踏前几步,躬身作揖道:“蔺兄久别经年,别来无恙!”
如花原来姓蔺,他停下脚步,微闭的双眼睁开,居然还有眼屎!
“呀,原来是洪生,今科又来赴考么?”
蔺如花笑盈盈地受了洪礼忠这一礼,也不还礼,反而用带着眼屎的眼睛转向后面的王易等人,笑容倏地敛去,带着悲痛神色对洪礼忠道:“今科还带了弟子前来?洪生,这又是何必呢……你一人受这科举八股之苦便罢了,何必再带着他人误入歧途?这可算是误人子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