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三十二章 井陉川(下)】
    井陉川道整体是沿着井陉河走势的谷道走廊,但因为河流走向和道路修建的影响,整条川道并非笔直的南北路线,而是东北向西南的一个之字形。

    整条川道,最宽处不过三四里,总长却有八十里。川道不比官道好走,一个人正常都要两天才能走出川道,带上驮马快一些也要两天半,慢的话走上三天也是有的。所以井陉川道上设有两个补给兵站,建在南北川道的最宽处,供驮马队打尖歇脚。

    尽管春秋的涨水季会让井陉河暴涨,行人很难通行,但川道里还是有好多滩地能够进行耕种,毕竟是井陉河水冲刷了几万年的河滩地,肥的手一抓都能攥出油来,河道两旁的滩地上,野草长得和人一般高矮,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眼馋。

    但这么肥沃的土地,却是没人敢耕种。

    原因也是简单,胡竭人。

    杨敬元走的多,听过很多井陉川的传闻。他说,这里曾经也是有人耕种的,种出来的稻米香糯可口,沁人心脾,连皇帝老子都知道,还一度将井陉的米指定为贡米。燕州民谣现在都还在传唱:“涞州的水,井陉的米,相城的桃李,燕西的婆姨……”

    可自打后唐中原大乱,这里也受到波及,人口渐少。及至胡竭人崛起,时时犯边,这里就彻底荒废了。

    望着那些熟透了的河滩地,伍小五一阵摇头叹息。

    “多肥的地啊,撒两把种子怕是就能收好几斗呢……”

    驮夫里那些庄稼老把式也是纷纷摇头感慨。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前方的开阔地,跨脚就能迈过的井陉河在西侧流,河的两侧都是肥沃的滩涂地,人高的野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长着。

    北川道兵站立在井陉河东侧的开阔地上,人力垒起的半人高高台,其上用木栅栏木碉楼围着两三个牛皮帐篷,这就算是兵站了。

    供人和马休整的泥草茅屋建一排在高地下方,整整齐齐。

    这些泥草茅屋看来是有些年头了,草色枯黄,墙体都龟裂,好些还倒了一两面墙,看着破旧的很。

    驮马队的前哨已经知会了兵站,兵站也做好了迎接驮马队的准备。因此当驮马队慢悠悠地从夏日中走到兵站时,汤水白米还有白面馍、大麦饼、杂粮窝窝早就预备好,一桶桶一盆盆地在兵站下的茅屋前排成一列。

    护送驮马队的一都兵士自然不和驮夫们一起吃食,他们从茅屋后面的小道上了高地,与那些熟识的兵站士兵互相打着招呼,进了上面的伙房。

    兵站的士兵也不多,也就两什,还不如护送驮马队的兵卒多。

    听杨敬元说,武陈朝好像还有轮戍的制度,此次护送驮马队的兵卒是从益州调过来的南方兵,不多,一都,大概也就五十人左右。

    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个拥有三四百匹驮马的大型马队,最多也就只要两什兵卒护送即可,可这次居然派出了一都,可见那些甚嚣尘上的兴兵谣言并非无的放矢。甚至有传言说胡竭人已经跟武朝在广良军寨前打起来了,也不知真假。

    不过之前从瓦房驿到井陉关时,关口还是那几个人,城关上的哨兵还跟驮马队里的熟识打趣了几句,并没有临战前的紧张氛围,所以杨敬元他们并不认为那些传言是真的。

    大部分的驮夫都没着急去拿吃食,而是心疼地把货物先从驮马背上卸下来,再打来水领取草料,先伺候驮马吃饱喝足。那些属于驮夫自家的牲口待遇更高,不少人偷偷把草料里最好的部分喂给自己的马匹。

    李胤就看见小五,偷偷地把喂驮马的豆饼最大的那一个塞给了同乡莫四---他用了自家的驮马来给官上出役。

    当然,官上也不会亏待了他,役钱比李胤他们要多出十五文每天不说,米面也比其他人要多两升,算是对他们的一种补偿。

    莫四是村东头老莫家的小儿子,年节上还给李化羽他们提了几斤鹿肉,是个老相识,这次官上应差,也是结伴走了一路。

    李胤倒是没有贪公家便宜的举动,只是抚摸着那匹三岁马的鬃毛时,手脚会更温柔一些。

    “咋,爱惜咧?”杨敬元见状,笑道:“你要是喜欢,等给易哥儿凑够买房的钱,咱们也买一匹,到时候跑运输更有赚头呢!”

    说着,杨敬元把应该混在精草料里喂给马匹吃的青盐,偷偷往马背上的羊皮袄子里塞了一块。然后抬头,拿眼睛冲李胤眨了眨,意思是示意他也拿一块---这青盐虽说人不能吃,但带回去卖给那些家里有牲口的人家,一样能赚两文钱。

    李胤见状,没说他什么,继续低头喂马,道:“我喜欢战马,不喜欢驮马。”

    “战马我们可买不起,也不敢买。”杨敬元嘟囔道,“再说了,那家伙买来干嘛?吃的精贵不说,还走不了山道,也扛不起重货,都不如这些驮马来的结实耐用,咋,你还想骑着战马冲锋陷阵啊?!”

    不理会杨敬元的调侃,李胤见三岁马吃的欢实,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这才搓掉手中的泥垢,从搭在麻袋上的褡裢里取出大海碗,朝那些吃食走去。

    吃食前人不像之前那般拥挤,桶盆里的汤水也没剩下啥。不过李胤也不计较,递给打吃食的老兵一个铜钱,然后就把海碗伸过去。老兵倒也干脆,一大勺饭菜舀出来倾倒在大海碗里,卷起的浪花都快溅出碗沿,单说分量倒是足够,就是没啥好料。

    李胤也不介意,从另外一个桶里拿出两个窝窝和一个麦饼,就近寻了处能看见三岁马的平整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坐下来大嚼,只三两口,全部吃食就下了肚。

    抬头一看,就见自己那匹三岁马正拱着身子,要去抢隔壁马的吃食,只是个头还小,反而被踹了两脚。

    杨敬元端着饭碗走了过来,看见李胤吃完,仔细瞅了瞅残渣,道:“你咋又吃一文钱的?”

    “省钱!”李胤吐出两个字。

    杨敬元一愣,手里的白面馍也有些烫手,想了想,直接掰成两瓣,塞了一大瓣给他,道:“下一顿开始,我跟你一起省。这顿你先吃。”

    李胤说:“你不必省。”

    杨敬元一瞪眼:“我为啥就不必省?易哥儿不也叫我叔?”说着就大口嚼自己的白面馍。

    其实李胤说的不必省,并不是说杨敬元不必帮王易省,而是他也发现,这个快四十的男人吃的也不丰富,一碗汤一个馍,最多也是两文钱。

    他觉得杨敬元故意挤过来,也是为了给他这半个白面馍。

    李胤叹了口气。他明白,杨敬元胆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胆怯,但他这人没坏心眼,对谁都热心,一年多相处下来,除了偶尔会攒点私房钱外,其实大多数时候的确把他们当自己的子侄看待的。

    这时,小五也跑了过来,手里捏着四个白面馍,还端着两碗汤菜,“烫烫烫,接一下,接一下。”说着就把一碗汤菜递给了杨敬元,又把两个白面馍一人手里塞了一个。

    “干啥?!”杨敬元愣道。

    小五嘿嘿一笑:“知道你俩这一路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给你俩加点吃食。”

    “我不要,你也别糟蹋辛苦钱,家里还有俩娃娃和婆姨等着你养呢!”

    杨敬元把馍塞回去,小五佯怒道:“杨叔,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外人了?就这俩馍,值当个啥?我娃娃和婆姨好养活,这趟出来还能剩个百八十文呢,不差那俩钱。”

    “那也不能乱花……”

    杨敬元嘟囔了一下,倒也没在往外推,拿着馍看了看,又掰了一半给李胤:“你年轻人多吃点,别再饿的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了。”

    李胤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一碗汤菜和一整个白面馍,总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嗓子眼有些堵,眼睛似乎也有些湿润。

    “你们……”

    一句话只说了两个字,忽然感觉心头一跳,眼角似乎瞥见三岁马后面,井陉河西岸的野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光芒刺了一下,再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发现。

    小五顺着碗沿吸溜一口汤,塞嘴里一口馍,含糊地说道:“你们是不是要给易哥儿办婚事了,所以这么节省?要是的话,我那里还有一贯暂时使不上,要不你们先拿着……”

    “不用……”

    杨敬元抻着脖子喝汤菜,想就着汤把馍顺下去,但下咽有些困难,便站起身,想要蹦跶两下。

    就在杨敬元抻着脖子站起身的一刹那,李胤扔了手里的海碗和白面馍,伸手拽住他的腰带,使劲把他往地上掀,同时嘴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趴下!”

    ……

    就在那几点刺眼的光芒消失之后,又有点点光亮在西岸的野草丛里倏然闪逝,这次李胤看的分明,但越是看的分明,心头就愈发狂跳,周遭的所有声音陡然间全部都无影无踪。

    他能看见小五嘴里包着吃食在跟杨敬元说话,杨敬元也嘴唇翕动,嘟囔了句啥,但他啥都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此时此刻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有人,西岸有人!是胡竭人!!

    说不上来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到现在为止,李胤甚至都没见过胡竭人,倒是之前服役的时候远远见过胡竭客商,但如果胡竭人跟他们一个穿着站在面前,他却是认不出的。

    但他在瞥见那几点光芒时,这个念头便浮现在脑中,同时,他心底似乎有某种开关被打开,胸口的血液瞬间倒流进脑子,把他整个人的脸都涨的通红---不仅仅以前出生入死的战场本能被打开,更有深沉如海的恐惧,如蛇一般紧紧缠绕住他。

    尽管李胤之前多少次游走于死亡边缘,在中东前线,他好几次差点就被如毒蛇般刁钻的子弹给直接报销,但他都活了下来。他依靠的并不是不怕死的精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怕死,怕的要命,所以才能活的更久。

    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才越不容易死---当然,前提是要能克制住怕死想逃跑的举动。

    此刻,李胤就很怕,怕的要命,血液顶上头的结果是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恐怖,心脏也几乎因为难以忍受的压力而接近崩溃,他完全是不自觉地张大嘴想呼喊,但喉咙就像被卡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扔掉手里的海碗和白面馍,揪住杨敬元的腰带使劲将他掀在地上,喉咙里也终于迸出不知在他胸膛中滚过多少次的话:

    “趴下!”

    但这声音有点细微,似乎没蹿出他的嘴就消匿于无形,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浑浊音节。

    旁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说过话,他们只见李胤突然像着魔了一样把杨敬元掀翻在地,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杨敬元。

    伍小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嚼着的馍馍掉了都没发觉。好不容易才挤出点精神,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地一旁手足无措---难道胤哥儿突然失心疯了?他叔侄俩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又看看把杨敬元死死压在身下的李胤,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是先把他俩分开呢,还是假装没事人一般继续吃喝。他只好抬起头,望向那边在收拾桶盆的老兵,希望他出面阻拦一下。

    但那老兵的模样比他更难看,原本油光满面的脸色突然变得蜡黄,带着油花的厚嘴唇此刻也霎时变成灰白色,最诡异的还是倚靠在高台木栅栏处,正拿着一块麦饼硬啃的南方兵,两只小眼睛瞪的溜圆,都快要掉到眼眶外了……

    看见啥了?

    伍小五好奇地扭过身,顺着那南方兵的眼神望过去……顿时,他手里的碗和馍也立刻摔在地上。

    一个戴着翻卷皮帽穿着深褐色皮甲的矮壮男人正从西岸的野草丛里站起,那男人手里握着一张弓,弓已上弦,弓和箭都斜指向地面,迈着一点都不好笑的罗圈腿,一抬脚走跨过了那条浅浅的溪流,哗啦啦地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一个,二个,三个……二十几个胡竭人从野草丛里鱼贯而出,他们手里都握着已经搭上羽梢,随时可以发射的弓箭,几步就从野草丛中蹿到了马群边,通灵性的畜生似乎察觉到什么,喷着响鼻不安地骚动起来。

    草丛中默不作声走出来的胡竭人,就这么从骚动的马群中间走过去,面无人色两股战栗的驮夫们就东一拉西一堆的或站或坐,但他们甚至都没打量这些驮夫和马匹一眼,似乎这块地方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什么都没有,仅仅是有几块石头的空地,需要他们绕过去罢了---他们安静而又坚定地朝前移动,眼里只有兵站,那几顶牛皮帐篷里,喧闹的吃午饭声音还在传出……

    兵站碉楼上负责了望和警戒的哨兵发现周遭安静下来,这才发现敌人,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呆呆地看着三五成排,以松散阵型缓慢又毫不迟疑靠近的胡竭人。

    兵站里依旧没有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木栅栏的门敞开着,只有那个捏着麦饼的南方兵,空荡荡的碉楼上只有一个悬挂在楼顶横梁上的小铜钟。

    直到胡竭人已经越过场地,到了那派食的老兵面前,碉楼上的哨兵才终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张大嘴,手臂伸向铜钟下的绳索,也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几个胡竭人同时举起手里的弓箭,嗖嗖嗖,眨眼间有五六支箭朝他飞了过去。

    哨兵抓住敲钟绳的手臂忽然停滞,接着他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脸上脖子上胸膛上插着五六支箭,踉跄着向后退去,靠着支撑碉楼的栏杆,就这么慢慢滑坐下去---但他直到死也没有松开拽住敲钟的手……警钟还是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