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灵木秋宜
    大梦到头一场空,白秋宜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话,这世间纷杂,人心难测,唯有不会说话的木头,才永远不会辜负她。

    可是她多傻,比起手里的木雕,她依旧更爱那个住在她心底,活生生的凡子衿。

    ——《红颜手札·秋宜》

    (一)

    凡子衿有位目不识丁的夫人。

    天底下谁都可以有位这样的夫人,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是东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年轻有为,俊秀聪敏,皇城中多少世家女子都想追随他左右,而他却偏偏娶了一位这样的夫人。

    所谓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

    婚事是当今陛下钦赐,原本定的是伯阳侯家的四女儿,谁知大婚前不久,她心疾突发,嫁衣都来不及试便撒手而去,剩下的几位千金中,只有庶出的五小姐尚未婚配,圣旨不可违下,这才不得已由她顶了上来。

    皇城中谁人不道,这五姑娘前世修了什么福,一个大字不识的庶出女,居然能够嫁给当朝丞相,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街而过的马车里,白秋宜将头缩了回来,抬起袖子闻了闻,自顾自地嘀咕道:“哪有我这么干净的牛粪?。”

    她嫁入相府的第一夜,见到的不是凡子衿,而是凡子婳。

    红烛摇曳下,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掀开她的盖头,笑声如银铃:“哥哥走了,要我来陪嫂嫂睡。”

    她一惊,对上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第一反应便是:“相,相爷逃婚了?”

    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扑哧一笑,一屁股坐上床,去揪她嫁衣的坠子,“哥哥办事去了……”

    也不知是否天意,就在大婚洞房的这一夜,徐州的商贾闹事,情势紧急之下,凡子衿代表朝廷马不停蹄连夜赶去处理了。

    得知内情后,白秋宜拆了衣饰,靠在床头,竟隐隐松了口气,而她自来熟的小姑子,已经缩在她怀里,将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脸,“嫂嫂好香啊,像我最爱吃的桃子,我一次能吃好几个呢。”

    由牛粪一下晋升为桃子,白秋宜不由精神一振,一把抱紧怀里的凡子婳,感动莫名:“那嫂嫂明天就给你雕个桃子!”

    大字不识的白秋宜有门好手艺,若不是生在侯府,她大概能成为一个好木匠。

    随行的嫁妆里,她最宝贝的是那个从小不离手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小刀木削等各色器具,她多年浸淫,雕出来的桃子当即就把凡子婳“收买”了。

    小姑娘这边把玩着爱不释手,那边她便将目光放到了府里的太师椅上。

    椅子缺了一角,正要被管家扔出去,她恰巧撞见,赶紧拦了下来,跟捡着宝似地拿回房里,一番叮叮哐哐后,满面喜色地推开门:“瞧瞧,修一修不是还能用吗?”

    这举动她未想太多,落在相府众人眼中却成了个笑话,尤其是凡子衿的几位贴身婢女,她们本就在心中瞧不起白秋宜,自觉配不上她们大人,如今背过身,更是个个发出嗤笑:

    “堂堂相府夫人,跟个农家女似的,尽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果然乌鸦就是乌鸦,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肆无忌惮的议论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隔天,一群人便敲开了白秋宜的门。

    “夫人,您手艺好,把奴婢这妆盒也修修吧?”

    “还有我的珠钗,扔了怪可惜的。”

    “我的也是,夫人您看看……”

    叽叽喳喳的声音里,一堆小玩意儿递到了白秋宜眼前,她手忙脚乱地接了一怀抱,自己都记不清应了多少声,点了多少个头。

    却是当夜,闻风而来的凡子婳看着一桌子东西,气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嫂嫂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可是相府的女主人,她们太过分了……”

    白秋宜握着小刀,吹了一口木屑,抬头笑道:“不碍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凡子婳语塞,愤愤坐下:“总之我要告诉哥哥才行!”

    她说着,像想起什么,扭头笑眼弯弯:“对了,哥哥,哥哥要回来了!”

    手上的小刀一顿,白秋宜在摇曳的烛火下,忽然间,竟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二)

    凡子衿在春日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回来了。

    彼时白秋宜正陪着凡子婳在府里放风筝,高高的风筝飞着飞着,在长空中倏忽断了线,径直坠在了府外。

    春风拂过衣袂发梢,姑嫂俩大眼瞪小眼,到底是白秋宜眼尖,一指草丛下一个隐蔽的洞口:“别急,嫂嫂帮你去捡回来。”

    她说着一弯腰,凡子婳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拉都没拉住:“嫂嫂别,那是狗洞!”

    白秋宜却已经捞起裙子钻了进去,动作麻利地浑似个中好手,嘴里还不在意地道:“没事,小时候跟着娘满山跑,什么洞没钻过。”

    她说着,长长的胳膊已经就要够着那风筝了,却是一双脚忽然映入眼帘,她抬头,不防间对上一张白皙清秀的少年面孔。

    少年腰间佩刀,身姿俊挺,明明作着如此打扮,却唇红齿白得像个书生,白秋宜一下愣住了。

    那头凡子婳见半天没动静,不由也歪下头往外看去,却是猛地一声尖叫,惊喜万分:“哥哥,哥哥你回来了!”

    这一声叫得白秋宜手一哆嗦,整个人就那样狼狈地傻在了风中。

    少年依然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对上她震惊的目光,略带腼腆地笑了笑。

    她捡风筝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了。

    为,为什么她的夫君看起来这么小?这么小也能当上相爷?不对,是这么小就能娶亲?!

    还未从巨大的混乱感中回过神来,白秋宜耳边已响起一记淡淡的轻笑。

    “阳春三月,佳人出洞,这可真是个别致的相迎方式。”

    声音自少年身后传来,白秋宜探向外眨眨眼,这才看清,原来他身后站了一群人,个个风尘仆仆,却望向她面带窃笑,而说话的正是那当先一人。

    一袭玄衣,负手而立,阳光下神情淡淡,明明慵懒万分,却端得清贵无双,眉目如画,气度不凡。

    天地仿佛瞬间,失了颜色。

    少年侧开身子,恭敬地退到其后,白秋宜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望着,看着那人负手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一颗心都停住了般,而身后的凡子婳却还在兴奋尖叫着:“嫂嫂,你快看,那就是我哥!”

    宽袖一拂,那袭玄衣蹲下身来,显然也听见了那声“嫂嫂”,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白秋宜:“你便是白家五小姐?果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白秋宜脸一红,火烧云一般,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不,她现在就在洞里面!

    正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只修长的手探向她眼前,白净的指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自然不过地将她鼻头上的一点灰轻轻抹掉,低沉的声音中含着三分戏谑:

    “怎么弄成这样,跟只花猫似的,即便是我新婚之夜留你而去,你也不用如此急不可耐吧?”

    话一出口,身后本苦苦憋着的众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连那握刀的少年郎都笑弯了眼。

    白秋宜傻呆呆地听着,却是原有的窘迫在这笑声中悄然化解,她望着眼前那袭玄衣,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也微抿着薄唇,风吹衣袂,竟是那样……动人心魄。

    在这样一朵美不胜收的花面前,白秋宜终于止不住心跳,承认自己……的确是坨牛粪。

    (三)

    同凡子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沈小姐,据说是那徐州商会会长的千金,当地有名的大才女,生得也是花容月貌,气质不俗。

    用相府下人的话来说就是,只有这般女子,才配得上她们相爷。

    凡子衿似乎也如此认为,因为他对那位沈小姐极好,安排了最好的庭院给她住,每日还会带上珍贵的礼物去看她,千方百计只为讨她一笑。

    可惜沈小姐从来不笑,她将凡子衿送来的礼物通通扔了出去,还对着凡子衿斥声道:“滚,你害死了我爹,还以为我会将东西交给你吗?”

    凡子衿也不恼,反而笑得愈发温柔:“总有一日,你会将真心给我的。”

    白秋宜听得糊里糊涂,还以为凡子衿想要的东西,乃沈小姐的真心,可其实,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本账簿。

    确切地说,是一本牵涉甚广的“证据”,只要落入凡子衿手中,那么整个徐州商都会难逃罗网,而那徐州商会的背后之人,也就能够轻松扳倒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朝堂上与凡子衿一直作对的九王爷,凡子衿走的每一步棋,都精心布置,算无遗漏。

    可彼时,白秋宜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对于朝堂上的这些党派纷争,个中曲折,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凡子衿的笑容,就像春日里的暖阳,她每天都想要触摸到。

    在凡子衿刚回相府的时候,她还十分不安,或者说是,心虚。

    但凡子衿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般,竟然当夜就找到了她,一边沏茶,一边对她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目不识丁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夫人,哪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也照样是这府中最尊贵的女人,谁敢说半点闲话?”

    凡子婳应当是找到哥哥“告了状”,那些私下嚼舌根,刁难奚落白秋宜的婢女,都受到了惩罚。

    白秋宜心里感激难言,如今面对凡子衿这样的安抚,更是紧张得都结巴了:“那我自己的名字,还是……还是会写的,我娘教过我的。”

    凡子衿沏茶的手一顿,抬头看向白秋宜,倏然一笑:“夫人,你真是有意思。”

    白秋宜的脸更红了,事实上,她从没有这样懊恼过,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大字不识,粗鄙不堪呢?

    她娘去世得早,她在伯阳侯府里全无倚仗,大夫人对她说不上多坏,只是自小就不让她跟几位姐姐一起读书,她自己倒也乐得与木头为伴,手艺愈发精进的同时,与几位姐姐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从前她毫不在意这些,只是如今嫁入了相府,面对自己丰神俊朗,宛如天人的夫君,还有那位才貌无双的沈小姐时,她才无端端的……生出了一股失落的感觉。

    如果她念了书,她或许会明白,这种感觉叫作——自惭形秽。

    白秋宜一想到这些,脑袋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凡子衿温朗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不用惴惴不安了,夫人,不过是读书写字罢了,我可以亲手教你,从前你在伯阳侯府受到的那些亏欠,我都会一一为你补回来的。”

    白秋宜呼吸一颤,抬头有些惊愕地看向凡子衿:“你,你怎么知道?”

    凡子衿将沏好的那杯茶递给她,轻轻一笑:“我知道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呢,我还知道,你四姐不是心疾突发,意外去世,而是与情郎私奔了,伯阳侯府方寸大乱下,这才急忙将你推了出来,替嫁进了相府。”

    他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却让白秋宜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都变了:“你,你其实什么都……那你为什么不拆穿?”

    “为何要拆穿?”凡子衿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一抿,云淡风轻地笑道:“我娶的是伯阳侯的女儿,老四与老五,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是白家的人,这就够了。”

    这样的一场君王赐婚,夹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与其说是娶亲,不如说是两股势力的结合,只要最终的目的达到了,中间娶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白秋宜听明白了这些后,心中不知怎么,竟无端涌起一股悲凉,然而还不等她按下这些情绪时,凡子衿已经接着对她笑道:“况且,子婳告诉我,她很喜欢你,你手艺精巧,为她做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每天陪她玩耍,是个很称职的嫂嫂,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他注视着白秋宜,目光含笑,一字一句道:“比起你四姐那样无趣的深闺小姐,我宁愿娶一位你这样的夫人,难道不是吗?”

    他的声音在摇曳的烛火下有一种魔力般,令白秋宜心弦一颤,她竟不知哪来一股冲动,忍不住就想脱口而出道:“那我跟沈小姐比呢?”

    但很快她就被理智拉住了,没有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因为答案再明显不过——

    凡子衿娶她,不过是为了联姻,而对沈小姐,才是真正赤城纯粹的一番情意吧?

    (四)

    在沈小姐又一次扔了凡子衿送去的礼物时,白秋宜有些坐不住了,鬼使神差间,她总觉得自己应当替凡子衿做些什么?

    正好府里的丫鬟来替她送木料,自从上一次被凡子衿教训过后,她们对白秋宜的态度就恭敬了许多,再也不会随意刁难奚落她了。

    白秋宜趁机向她们打听沈小姐的喜好,得知沈小姐好茶道,饮茶都有专门的茶具,白秋宜不由心念一动,那几个丫鬟看出她的意图,又悄悄告诉她,这次相爷带回来许多上好的金叶檀木,做茶具再好不过了。

    白秋宜心思单纯,未想太多,一拿到那些金叶檀木,就立刻开始忙活起来,她不眠不休地做着茶勺、茶托、茶碟,还有一方精致的小茶桌。

    整个过程中,虽然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但只要一想到凡子衿脸上露出的笑容,她就有了无穷的动力,即便是为了他去讨好别的女人,她也甘之如饴。

    白秋宜去送茶具的那天,凡子衿正好也在沈小姐房中,两人不知在谈些什么,沈小姐满面是泪,当看到白秋宜的到来时,他们同时愣了愣。

    白秋宜勉强扯出笑容,将精心制作的茶具拿了出来,还不等开口时,凡子衿已经脸色一变:“谁允许你擅自动这些金叶檀木了?”

    白秋宜一怔,凡子衿的一记耳光已经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上,他怒不可遏:“这是我特意带回府中,准备为沈小姐做琴用的,如今全叫你给毁了,你看看你干的蠢事!”

    他从未对她发过这么大的火,沈小姐就坐在一旁冷冷看着,唇边似乎带着嘲讽的笑意,白秋宜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泪水坠下来之前,夺门而出,狼狈的模样正落在门边守卫的一位少年眼中,他叫了她一声:“夫人!”

    她却什么也顾不上,只咬紧唇,踉跄而去。

    那少年叫作叶昭,正是凡子衿回府那日,她爬出狗洞时,错认的那个小护卫。

    他是个孤儿,自小在相府长大,对凡子衿忠心耿耿,性子却有些腼腆,话也不多。

    白秋宜怜他身世,替他做过几个木雕,都是他记忆里母亲的模样,少年郎爱不释手,对白秋宜也渐渐亲近起来。

    当夜,他就踏着月色来了一趟,替白秋宜送伤药。

    “夫人,这药是相爷差我送来的,他已经知道是哪些人故意在挑事,哄骗夫人,属下已将她们重重惩治了一番,还望夫人不要再难过了,涂上这些药早点歇息……”

    少年不会安慰人,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白秋宜却没有接过伤药,只是在烛火下幽幽道:“不怪我被人骗,原就是我太痴心妄想,做出了这些蠢事,惹他不快了。”

    “不,不是这样的,夫人心地很好,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相爷……”少年有些慌了,结结巴巴的话还未说完,白秋宜已经笑了,抬头道:“他还在沈小姐那吗?”

    屋外风声猎猎,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少年沉默了会儿,这才低声道:“是,沈小姐不依不饶,非要金叶檀木做成的琴,相爷还在那哄她,可是这金叶檀木只有香云山才有,沈小姐自己也清楚,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发难罢了……”

    他说到这,灯下的白秋宜忽然开口,声音冰凉:“不,并非只有香云山才有,我知道哪里还有金叶檀木。”

    叶昭一怔,白秋宜已经深吸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既然是我做错的事,就让我来弥补吧。”

    皇城西郊外有座山崖,上面长满了许多珍稀树木,白秋宜从前常去那里寻找木料,她如果没记错,在那崖壁下方生长了极少量的金叶檀木,只不过想要得到凶险万分,稍不留神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叶昭一听,几乎是毫不犹豫道:“我现在就快马加鞭去一趟,夫人放心,我一定能将那金叶檀木取回来!”

    “不,我去才对,这等凶险之事,没道理连累你。”

    (五)

    两人到底还是一同出发了,谁也拗不过谁,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

    当凡子衿带人寻到那山崖底下时,叶昭正背着白秋宜从树林里走出,两人一身血污,显然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

    白秋宜背上还绑着一截光泽夺目的木头,正好够做一架七弦琴,她艰难地解下捆绑的绳索,将那金叶檀木递给走近的凡子衿。

    “还给你,我不欠沈小姐的了。”

    她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血珠,眼神凛冽逼人,整个人在风中有种说不出的倔强与硬气。

    凡子衿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只是直接从叶昭背上接过了她,拦腰一把抱起。

    那得来不易的金叶檀木坠落在地,叶昭急忙拾入怀中,抬头只看着凡子衿抱着白秋宜一步步走向马车。

    少年抿了抿唇,四野的风吹起他染血的衣袂,他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却很快掩饰了过去,抱着那金叶檀木默默跟在了凡子衿身后。

    凡子衿的手极有力,不管是握笔教白秋宜写字,还是如今这样抱着她,白秋宜在他怀里挣扎不得,泪水却终于从眼角滑下,她赶紧埋下头,不想被凡子衿看见,耳旁却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你是不是很委屈?”

    “贱内不敢。”白秋宜咬住唇。

    凡子衿似乎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还在跟我赌气吗?”

    他抱着她踏上了马车,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压低了声道:“我教你一句话,永远不要同我这种人赌气,因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终的结局。”

    白秋宜一怔,抬头看向凡子衿,他双眸漆黑,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

    那时的白秋宜还听不懂凡子衿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因为——

    沈小姐死了,跳井自杀,在将东西交给凡子衿后,她就在一个深夜,留下一封遗书,无声无息地投入了井水中。

    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从头到脚白森森的,惨不忍睹,凡子衿却没有流一滴眼泪,高高在上地看着那具尸体,仿佛早有预料般,只是挥挥手,让人将其好好葬了。

    白秋宜站在院子里,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发凉,身子摇摇欲坠,还是旁边的叶昭眼疾手快,及时托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跌下去。

    她忽然想起,金叶檀木寻回不久后,就做了一架新琴,那天沈小姐坐在院子里为凡子衿抚琴,她就站在暗处偷偷看着他们,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待到凡子衿走后,沈小姐却忽然叫住了暗处也要离开的她,她措手不及,却被沈小姐请到了房中,饮了一杯清淡的茶。

    那套茶具沈小姐留了下来,用得似乎相当合心意,白秋宜瞧了却只觉讽刺,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沈小姐却按住了她的手,抬头对她幽幽一叹:“你永远不要爱上凡子衿。”

    她的语气那样悲凉,每个字都深深地敲击在白秋宜心头——

    “他这个人,没有心的,世间除了他亲妹妹以外,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谁都不过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白秋宜听得呼吸微颤,望着沈小姐泛红的眼眶,忍不住问道:“也包括你吗?”

    沈小姐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幅度:“你问了个可笑的问题,但最可笑的人还是我,明明做了他手中的棋子,却还痴心妄想,奢望他能回过头来,真真正正地看上我一眼。”

    他每天都会来她的小院一趟,带上各种珍贵的礼物,可她在他眼中,却从来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只能望见一副棋盘,上面局势纵横,勾勒着他步步为营的狼子野心。

    “你要记住,他给的温柔,就是毒药,千万不要相信。”泪水滑过沈小姐的脸庞,她闭上了双眼,喃喃自语:“他要的那样东西我会给他了,我累了,不想再饮鸩止渴,活在这样虚幻的美梦中了。”

    院里落花纷飞,无尽寂寥,仿佛一切终将被风带走,什么也留不下来。

    白秋宜离开前,沈小姐在她身后痴痴一笑,对她说了最后一番话:“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幸爱上了他,希望你的梦能做长一些,不要像我这般。”

    如今再次回想起沈小姐的这番话,白秋宜只觉恍如隔世,胸口沉重无比,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她望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身旁站着的凡子衿,他负手而立,依旧是那样丰神俊朗,宛如天人,只是白秋宜却在冷冽的风中,蓦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握住她的手,最后对她说过的一段话——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跟着你父亲踏入了这伯阳侯府,我宁愿从未离开过神木山,这世间纷杂,我应该早一点明白的,人会辜负你,木头却不会。”

    (六)

    沈小姐离世后,白秋宜开始愈发沉迷与木头打交道,她明明是尊贵的相府夫人,却活得仿佛一个“木匠”。

    她对凡子衿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不会再因为他随意的一句话而心弦乱动了,整个丞相府里,她来往最多的人反而是凡子婳与叶昭。

    是的,腼腆的少年郎似乎将她当成了亲姐姐一般,为她默默做了许多事情,一有空就陪她去西郊的山崖找木料,白秋宜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感动难言,也将叶昭当作亲弟弟一样呵护有加,甚至为他做了许多鞋袜,连他佩剑上的穗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精心所制。

    彼时的白秋宜并不知道,这一点一滴,其实凡子衿都看在了眼中。

    他是个男人,比谁都清楚少年眼底的那簇火光,弟弟?也只有她这种蠢女人会信了。

    但他却不动声色,只是在终于扳倒了九王爷一党后,回府沐浴更衣,在半夜时分,悄悄摸进了白秋宜的被窝。

    白秋宜是被惊醒的,一只手探入她衣内,抚上了她的身,她差点惊呼出声,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别怕,是为夫。”

    凡子衿身上还带着氤氲的湿意,长发散下,眸色深深,在朦胧的月光下,就像个风华绝世,祸害君主的妖孽。

    白秋宜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到那只手又往她衣服伸了伸,她才一激灵,猛地将他的手按住,“你,你要做什么?”

    她声音发颤,他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俯身靠近她,气息灼热,笑得玩味万分:“自然是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了。”

    白秋宜的身子一时僵住了。

    说来也讽刺,她嫁入相府这么久,却还一直是处子之身,她与凡子衿其实并没有真正圆过房。

    开始是因为沈小姐,他一直留宿在那方小院,没有来过她的房间。

    后来则是忙着朝堂上的事情,据说跟九王爷一党斗得死去活来,无暇分身,几乎都宿在书房里。

    白秋宜也不在乎那么多,她心态早已变化,独自一人也乐得清静,倒是凡子婳时常捧着下巴,唉声叹气,说这样下去,嫂嫂何时才能为她生个小侄儿?

    叶昭站在一旁不说话,脸上却是带着笑意,并不像凡子婳那样忧心忡忡,他或许能够理解白秋宜的心境。

    只是如今,凡子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床上,白秋宜一时懵住了。

    “你,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她下意识地往床里缩,躲过凡子衿的那只手,毕竟她还没有习惯这一天的到来。

    凡子衿却紧追她不放,那只不安分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着,同时低笑着:“闲事都忙完了,所以可以来夫人这做些正事了……”

    他低下头,气息缭绕间,她脸上火烧云一般。

    “夫人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阿昭在外头守夜呢,这院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包括……咱们这房里。”

    凡子衿俯下身去,舔了下白秋宜的耳垂,低低的笑声溢出唇齿:“所以夫人待会声音小一些,本相也会怜香惜玉的。”

    夜风那样冷冽,白秋宜的身子却是火热的,帘幔飞扬,锦被卷过,她目光迷离,像是又坠入了一场望不见尽头的梦中。

    就此,丢盔卸甲,彻底沦陷。

    (七)

    九王爷倒台后,相府的势力一下到达了顶峰,凡子衿成了整个皇城里,除了圣上以外,地位最尊贵的男人。

    数不清多少官员要攀附于他,无数女人被送进了相府,凡子衿却看也未看,只是揽着白秋宜的腰,怡然自得地逛着花园,身后跟着愈加沉默不语的少年侍卫。

    白秋宜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时常觉得这一切像场梦,美好得不真切,好像天一亮就会醒来。

    她多么害怕,又多么沉迷。

    母亲与沈小姐的话被她刻意地遗忘掉,她抱着一种说不出的侥幸心理,她想,或许自己不会像母亲与沈小姐那样,或许凡子衿是真的爱她,或许她这个梦……永远也不用醒?

    就在这样一天一天的忐忑与祈祷中,皇城的形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一刻的盟友,后一刻已成为了仇敌。

    凡子衿为相太过疏狂,行事恣意不羁,引来了许多贵族的不满,这其中,也包括白秋宜的父亲,伯阳侯。

    白秋宜夹在中间,两头相劝,她还在冷风呼啸的深夜,软言细语地求凡子衿,叫他看在她腹中即将出生的那个孩子份上,不要为难她的父亲。

    凡子衿一只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久久未语,最终到底在白秋宜哀求的目光下,笑了笑,揽她入怀,气息灼热:“你放心,好好养胎,一切我心中都有数。”

    许是白秋宜的话真的起了作用,没过多久,伯阳侯府迎来了五年一度的宗族祭祀大典,祭典前半月,凡子衿竟破天荒地陪她回了一趟娘家,与伯阳侯把酒夜谈,态度似有缓和。

    白秋宜心里放了一块大石,也不打扰他们的谈话,只在婢女的搀扶下,踏入了白家祠堂。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只想同母亲说说话,让母亲放心,她这些年过得很好,她遇上了自己的良人,绝不会被辜负的。

    祠堂里烛火摇曳,临走前,白秋宜将一枚往生锁放在了母亲的灵牌后,那是凡子衿替她从一位高僧那求来的,据说能让亡魂往生到更好的地方。

    那锁后还刻了四行诗句,白秋宜虽然被凡子衿手把手教着读书习字,但也仅限于认识那些字,一旦它们串成了诗文,连在一起她就不太看得懂了。

    凡子衿对她解释那些诗句,是悼念亡者的意思,也寄托了她对母亲的祝福与思念,白秋宜心中感动难言,倚靠进了凡子衿怀中,只盼母亲能收到她的心意。

    从祠堂里出来后,月光浮动,树影婆娑,白秋宜在夜风中不防遇见了一个人——

    竟是叶昭。

    这位俊秀腼腆的少年郎,已经很久没有同她说过话了,他似乎在有意躲避她,她曾私下找他问过,他却只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怕冲撞了她腹中的孩子。

    如此一来,她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今夜,叶昭看起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白秋宜即使屏退左右后,他也仍是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昭,你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白秋宜放柔了声音,在黑夜里想要拉起少年冰冷的手,安抚他紊乱的情绪。

    少年却身子一颤,受惊般地后退了一步,他呼吸急促地看向白秋宜,胸膛起伏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夫人,你,你多保重。”

    说完,转身匆匆而去,竟是头也不回,扔下在原地傻了眼的白秋宜。

    “阿昭!”

    白秋宜喊着,少年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好似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明月静静地挂在枝头上,白秋宜站在冷冽的夜风中,一头雾水,她衣裙飞扬,长眉微蹙,不知怎么,一颗心竟在冷风中怦怦跳了起来。

    (八)

    朔风渐起,皇城里的第一场雪下得猝不及防,而更加毫无预兆的是,就在离祭祀大典还差最后三日的时候,叶昭又悄悄来找了白秋宜。

    夜阑人静,飞雪纷纷扬扬,一地如银。

    相府里静悄悄的,凡子衿此刻仍在宫中与几位侯爷商议大典细则,叶昭得了机会,再不犹豫,径直回府找到了白秋宜。

    房中门窗紧闭,少年按捺住急切的呼吸,在白秋宜惊愕的目光下,压低了声,开门见山道:“夫人,您上次回伯阳侯府时,是否在祠堂里放了一枚往生锁?”

    白秋宜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双手微颤,仿佛猜到叶昭想要说什么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往生锁背后的四行诗句……有问题?”

    叶昭点点头,深吸口气,将一切和盘托出:“那是一首影射当今陛下的‘反诗’,相爷想以此为证,陷害伯阳侯府包藏祸心,意图犯上作乱!”

    白秋宜身子一震,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她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凡子衿步步为营,心机究竟有多么深沉,这次宗族祭祀大典,便是他扳倒伯阳侯府最好的机会!

    祭祀大典上,陛下也会亲临伯阳侯府,到时自会有凡子衿安排好的“证人”,当众出来揭发伯阳侯的“狼子野心”,还会摆出若干证据,其中白家祠堂里,那枚刻着“反诗”的往生锁,就是最重要的一环!

    凡子衿处心积虑,与伯阳侯明争暗斗了好几番,终是到了剑拔弩张,斩草除根的生死时刻!

    白秋宜浑然不知地做了这中间的一颗棋子,一颗能让她家族彻底覆灭的棋子!

    泪水怆然落下,白秋宜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就要站不稳了,她耳边蓦地想起从前沈小姐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你要记住,他给的温柔,就是毒药,千万不要相信。”

    怎么办,她信了,她还是信了,原来所有的美梦,不过都是虚假的幻象,她才是那个最傻最可笑的人。

    “快,夫人,不能再耽搁了,我现在便陪你去一趟伯阳侯府,拿回那枚往生锁!”

    叶昭用斗篷裹好白秋宜,带着她才踏入夜色中,院里便紧铃大作,暗处埋伏的一帮人鱼贯而出,瞬间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凡子衿徐徐走了出来,一袭玄色的披风,墨发如瀑,宛如天人,在白秋宜与叶昭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摇头而叹:“阿昭,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

    他勾起唇角,笑意嘲讽:“你前脚才离开皇宫,我后脚便收到了消息,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出现的,可惜,你还是令我失望了。”

    叶昭一只手拉紧白秋宜,一只手按住腰间长剑,在漫天飞雪中,眸光炙热地望着凡子衿,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凡子衿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他向白秋宜招了招手,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夫人,过来,到本相身边来。”

    他隔着簌簌飞雪,望向她的眼神饱含爱意,仿佛将她视若至宝,“待会刀剑无眼,小心伤着了你,与你腹中的孩儿,本相可会心疼的。”

    白秋宜听了却是不寒而栗,一张脸苍白如纸,泪痕交错:“不,你这个魔鬼,你就是个魔鬼!”

    她摇着头,乱发在冷风中飞扬,恨意与悲怆充满了胸腔,凡子衿不知为何,竟被她那目光刺得心头一痛,他不再多言,只一抬手,冷冷下了命令:“去,把夫人带过来,将叛者当场诛杀。”

    那是白秋宜后来都不敢回忆的惨痛一夜,如一个万劫不复的噩梦,鲜血淋漓地将她包裹住,从此天地支离破碎,她再也触碰不到那个当日初见时,站在春风长阳中,对她腼腆一笑的俊秀少年。

    雪夜肃杀,一触即发,刀光剑影中,最后的最后,是凡子衿将白秋宜紧紧按在了怀中,背过身去,双手大力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很快就会好了,大雪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什么也不会留下,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的,我会陪在你身边,会永远陪着你跟孩子的……”

    白秋宜的世界彻底被泪水淹没,她拼命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不要!求求你,放了阿昭,求求你,放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凄艳绽放,蜿蜒了一路,流到了白秋宜的脚边,她只看了一眼,心神便彻底崩溃,五内俱焚下,凄厉的一声划破夜空——

    “阿昭!”

    (九)

    这一年的初冬,白秋宜被软禁了起来,就关在了从前沈小姐住过的那间庭院,连凡子婳都没办法绕过守卫进去看她一眼。

    相府里发生的一切都被秘密封锁住,那个消息再也无法传递出去,即使叶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白秋宜的家族也依旧难逃一劫。

    大典前一夜,凡子衿又来了一趟小院看白秋宜,她正木然地坐在窗边,借着月光,埋头痴痴地雕刻着什么。

    她刚被关进来时,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一遍遍地雕刻着叶昭的模样,凡子衿撞见后,怒火中烧,当即命人将那些木雕统统都烧毁了。

    “我让人送来你的‘百宝箱’,是怕你闷,不是让你来雕一个死人的!你想刻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刻他!”

    或许是害怕凡子衿收走她的木箱,她连最后一丝陪伴都没有了,白秋宜没有再雕刻叶昭的模样了,只是抱紧自己的宝贝箱子,整天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如今凡子衿抬眼望了望,白秋宜手里刻着的东西显露出了轮廓,竟依稀像是一只鸟的形状。

    他只觉她当真疯魔了,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分怜意,嘴上却还要冷冷讥讽道:“你莫非指望着手中的这只鸟活过来,能替你去通风报信?”

    白秋宜坐在窗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埋着头,不知疲倦地雕刻着手里的那只鸟。

    凡子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伯阳侯府的事情,你不要妄想再有任何转机了,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木已成舟,我只能向你保证,你与你腹中的孩儿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你既已嫁给了我,就是我凡子衿的人,白家与你再无关系,听清楚了吗?”

    院里雪落无声,月光清寒,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当凡子衿再次踏入小院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柔和的霞光照进屋里,白秋宜坐在窗下,眉眼镀了层金边,宛如一个山中的精灵。

    “你是怎么办到的?”

    凡子衿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地问道,再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不迫,连发丝看起来都有些凌乱。

    白秋宜抬起头,对着他幽幽一笑:“我做了只鸟儿,它飞出了窗外,飞去了伯阳侯府,将信带给了我爹……”

    “够了,一派胡言!”凡子衿喝声打断,呼吸更加急促了:“不要编这种瞎话来诓骗我,当本相是三岁小儿吗?”

    他握紧双拳,死死攫住白秋宜的眼眸:“你到底在这相府中收服了几个叶昭?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的好夫人。”

    白秋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霞光里,唇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凡子衿怒意更甚,一拂袖,字字句句响彻屋中:“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本相都会查出来的,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伯阳侯府虽然这次侥幸逃过,但棋盘上胜负未分,本相绝不会是那个最后的输家!”

    (十)

    在凡子衿还没有查出那个通风报信的“内鬼”是谁时,白秋宜已经先一步递了一样东西给他——

    那是一封和离书,字迹虽然歪歪扭扭,却都是凡子衿曾经亲自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笔锋之间隐约还带了些他的影子。

    他足足将和离书看了三遍,最后抬头时,竟是笑了,看着白秋宜,一字一句:“你搅乱了我的棋局,还妄想抽身而去,一走了之,天底下恐怕没有这样的好事吧?”

    他望向她隆起的腹部,眸含讽意:“更何况,还带着我的孩子,你是刻木头刻傻了脑袋吗?”

    白秋宜站在堂前,脸色苍白,声如梦呓:“沈小姐曾经同我说过,你这个人,没有心的,你所有的温柔也都是毒药,可是我不信,偏偏以为自己的美梦能做得长长久久,永远也不用醒来……”

    她轻缈缈地一笑,目光似乎望向了遥远的地方:“可惜我错了,大梦到头一场空,我娘原来没有骗我,这世间纷杂,人心难测,唯有不会说话的木头,才永远不会辜负你……”

    她神情悲凉,莫名刺得凡子衿心头一痛,他不由自主将手里那封和离书捏得更紧了,咬牙道:“少摆出这副痴情样子,说再多也没用,我不会答和离的,你休想踏出相府一步,这辈子你嫁给了我,不管生生死死,都是我凡子衿的人!”

    厉声响彻屋内,久久回荡着,凡子衿将和离书撕得粉丝,抬手一抛,如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白秋宜凄然而笑,长睫微颤间,一抹血色却顺着她的腿流下,蔓延到了地上,如同叶昭那夜绽放的血花一样。

    凡子衿瞳孔骤缩,霍然站起,脸色大变:“你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白秋宜一动未动,望向凡子衿,一张脸更加苍白了,唇边却勾起一丝笑意:“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喝了一碗药,这个孩子,留不住了……”

    “你疯了吗?!”凡子衿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

    白秋宜身子摇摇欲坠,勉力支撑这么久,眼看就要倒下去时,却有一双手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来人,快来人!”

    凡子衿撕心裂肺地喊着,白秋宜却在他怀中有些恍惚了,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西郊那方崖底,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对她说:“夫人,永远不要同我这种人赌气,因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终的结局。”

    是啊,他没骗她,她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第一次遇见他,沉醉在他的笑容里时,的确没猜到这最后的结局。

    “凡子衿,你放了我吧,这场梦,我不想做了,我情愿这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泪水滑过白秋宜的眼角,她在他瞳孔中看见了一败涂地的自己。

    “就像你说的,大雪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什么也不会留下,你放了我吧,让我回家,我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牵扯,我只想回去守着我娘的牌位,余生独自一人到老……”

    (十一)

    白秋宜被伯阳侯府的马车接走时,凡子婳追了出来,满脸是泪:“嫂嫂,嫂嫂不要走……”

    冷风扬起她的长发,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听说那霍家公子人不错,子婳,你要同他好好的,千万不要落得……同嫂嫂一样的下场。”

    说完这句,白秋宜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苍白的一张脸自嘲般地笑了笑:“不,我已经不是你的嫂嫂了。”

    她上了马车,头也未回,也不会看见,一道身影站在相府门内,静静注视着她远去,双眸深深,似有悲意浸染。

    白秋宜回到了伯阳侯府,守在母亲的牌位前,这一待,就是两年。

    世事茫茫,山川历历,两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东西,比如,相府的衰败。

    凡子衿为相本就疏狂孤傲,树敌众多,再加上凡子婳定亲一事,他又得罪了一些权贵。

    是的,凡子婳到底与那霍家公子定亲了,但那霍家儿郎不过是个庶子,无权无势,凡子婳放着大把家世显赫的公子不要,偏偏只要那一人,而凡子衿竟也由着妹妹的喜好去了,毫不干涉。

    他甚至还召见了那位霍家公子,说了那样一番话:“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还不需要牺牲姻缘去铺路,功名利禄我可以去挣,她只要好好笑着就行了。”

    这样一来,那些世家贵胄自然心生不满,只觉凡子衿目空一切,为人实在太张狂了。

    而朝堂上的党派纷争愈演愈烈,渐渐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就在这时,相府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凡子婳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创,一夜之间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坊间幸灾乐祸的话来说就是,她傻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傻子,这些都是老天爷对凡子衿的报应。

    他最在乎什么,偏偏就要夺去什么,还不等他从这件事的悲痛中走出,以伯阳侯府为首的一干势力,就趁机开始对他进行最后的“围剿”了。

    斗了这么些年,当初凡子衿没能一举扳倒伯阳侯府,棋差一着,从此棋盘上的局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纵使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如今想要力挽狂澜,也终究是不能了。

    相府头顶那片天的坍塌,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就在凡子婳即将与霍家公子成亲的前两月,相府垮台,满门被抄,凡子衿获罪入狱,全部亲族贬为庶人。

    白秋宜得到消息时,正在母亲的灵牌前刻着木雕,若有人仔细望去,会发现她手中刻着的,正是一个年轻男子含笑的模样。

    俊眉秀目,一笑春风拂面,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多么讽刺,白秋宜可以离开他,却无法忘记他。

    就在她望着木雕久久失神时,有脚步踏入祠堂,身后传来了父亲兴奋的声音:“秋儿,爹与你几位伯父终于成功了,那凡家小子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已经被陛下打入大牢,即日就要问斩了!”

    脑中“嗡”的一声响,白秋宜脸色陡然一变,手中的木雕坠落在地,那男子唇边还笑意鲜活,栩栩如生,一如当年明媚春日。

    “刑期定在哪一天?”

    (十二)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在白秋宜来见凡子衿之前,还有一人来看过他。

    那人正是与凡子婳定亲的霍家公子,他在凡子婳出事后,虽然没有悔婚,但是也与相府来往得少了。

    人人都说,他必是后悔了,不愿再娶一个傻子了,可是凡子衿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一生骄傲的男人,在死牢里负手而立,囚服散发也不掩疏狂气质,他目视霍仲珍淡淡道:

    “旁人怎么说我不管,官场浮沉多年,我总信自己的眼光,从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于权谋,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双手干净不了,或许从不是个良善臣子,但却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那霍家公子泣不成声,在他离去后不久,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白秋宜也踏入了死牢,来见了凡子衿一面,还带了一样特殊的东西——

    棺材。

    上好手艺打造的棺木,里面放着一具活人大小的木雕,身上穿着凡子衿曾经最喜欢的衣裳,丰神俊朗,栩栩如生,只是唯独还缺了一双眼睛。

    “我向我爹请求,来送你最后一程,顺便在牢里将这双眼睛刻好,两年未见了,我竟然记不清你的眼睛了,好像总是挂着笑意,但却又冷冰冰的,深不见底……”

    白秋宜向伯阳侯请求,为凡子衿刻一具木雕,放在棺材中,让她带回神木山,从此她就守着这具木雕,在山中终老了。

    伯阳侯怜惜女儿一片痴情,终是答应了她,如今来牢里真正见到了凡子衿,白秋宜不由幽幽笑道:“果然只有见到你本人,我才能刻出这样一双薄情的眼睛,你说呢?”

    凡子衿坐在角落中,牢里上方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口,一缕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高坐云端,未染纤尘。

    “我全当这是夸奖了,难为你来看我一趟,还要苦心找个这样的理由。”

    白秋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埋头开始刻了起来,她轻轻道:“留个木雕在身边,也算在世间留下你的一丝痕迹,夫妻一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刻到一半,她忽然抬头,望向霞光里的那道身影:“凡子衿,你怪我吗?”

    “如果当年不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或许今日坐在这牢中的,就是我白家一族上下了,你恨我吗?”

    凡子衿扬起唇角,气度再从容不过:“成王败寇,落子无悔,若要怪在一个女人身上,未免太小看了我吧?”

    白秋宜久久望着他,忍不住跟着笑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你却瘦了,可见待在伯阳侯府的日子,比不上相府,你爹那位大夫人又为难你了吗?”

    “我救了白家上下,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再为难我呢?”

    “那你又是为了谁消瘦憔悴?你为何没有再嫁?”

    对话至此,白秋宜刻着木雕的手终于一顿,她望向霞光中的那张笑颜,长长呼出一口气:“凡子衿,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我也可以坦然告知,我白秋宜这一生,的的确确只爱过你一人,你是否心满意足了?”

    凡子衿勾起唇角,这一回,笑意是真的达到了眼底。

    “荣幸之至,如果再来一次,当年春风三月里,我也依旧希望娶的那个人是你。”

    白秋宜一怔,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语,牢里似乎瞬间静了下来,不知怎么,他们又齐齐笑了。

    多么神奇,如今在这方小小地牢里,他们竟像多年的老友故人般,抛却了过往一切恩恩怨怨,敞开心扉,平心静气地聊着。

    “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白秋宜低下头,一滴泪水落在那木雕上,爱也好,恨也罢,在这一刻,纷纷如烟消散。

    凡子衿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他心弦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拨动,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时,鼻尖却闻到一股异香,似从那木雕身上传来,他眼前的场景变得一片朦胧,刹那间如坠梦中。

    “我娘大概想不到,比起手里的木雕,我依然更爱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你。”

    (十三)

    清风悠悠,水波荡漾,山间一片静谧。

    凡子衿醒来时,小船正漂在湖心,他躺在一个柔软的怀中,睁开眼,只看见那道清隽秀丽的轮廓。

    “这,这是哪儿?我没有死?”

    太多疑问充斥在脑海中,他想要挣扎起来,却浑身乏力,耳边只传来白秋宜轻缈缈的声音:“这里是神木山。”

    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看起来虚弱无比,唇边却带着一丝笑意:“我终于……回家了。”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在神木山居住了好几年,后来才被父亲寻到,带回了伯阳侯府,真正算起来,这里才是她心中的家。

    她爹当年不过是误闯了神木山,才跟她母亲有了一段缘,只可惜,这缘分实在太浅,就如同她跟凡子衿一般,难得善终。

    “我将你放进了棺材里,运出了皇城,你放心,牢里自有另一个‘凡子衿’替你受刑,谁也不会瞧出来的……”

    这才是白秋宜真正的目的,她到底不忍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一切不过是她设计的一场局,偷天换日,以木代人,死路逢生。

    “你或许又要斥我一派胡言了,就像那年我刻出一只鸟儿,飞去伯阳侯府通风报信,你不相信,可那的的确确是真的……”

    道不尽的匪夷所思,荒诞不经中,只因她与她母亲都是神木一族的后人,体内都流着神木之血。

    是的,神木族的先祖乃一只木灵,能雕刻世间万物,并有使其活过来的本领,只是后来因为一场天灾,神木族凋零大半,后人只存活少许,灵力也弱化衰退,不再那么神通广大。

    而白秋宜的身份则更加特殊,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寻常人,她继承的灵力更加微弱,不过幼时闲来刻过几只飞鸟,陪着自己玩耍罢了。

    但这母亲也是不允许的,因为太危险了,在伯阳侯府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了,母亲唯恐她们的身份被人发现,当作“异类”。

    所以直到那一年,白秋宜被软禁在小院里,走至绝路时,才不得不动用灵力,刻了一只飞鸟,带着她写下的信飞去了伯阳侯府,救了白家上下。

    这些用木头刻出来的活物,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所以当年的凡子衿,怎么可能会查到任何线索?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时有孕,身体很虚弱,光是让那只木鸟活过来,就耗费了我太多灵力,后来……我们的孩子没了,其实不是我喝了药,而是因为我动用灵力,身子受损,但我没办法告诉你,这罪孽,我宁愿自己来背……”

    泪水弥漫了双眸,滴滴落在凡子衿脸上,他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眼眶骤然红透:“原来是,原来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他嘶哑着喉头,却是陡然间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伸手抓住了白秋宜的衣袖,“那牢里那个‘凡子衿’,你将他刻出来,岂不是耗费了更多灵力?”

    “是啊,我娘怎么会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呢?”山间清风拂过白秋宜的长发,她一张脸愈发苍白了,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我耗尽所有灵力,也不过能让那木雕活上三天,但这,已经够了,正好能代你行刑,保你一条生路……”

    只是她的路却要到尽头了,能支撑到现在,带着凡子衿回到神木山,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不,不,我不信……”凡子衿浑身剧颤,泪眼血红,这一生从未这么害怕过,他死死抓住白秋宜的衣袖。

    “我错了,你别走,我们从头来过,我陪你在神木山终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你别离开我……”

    他做了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丞相,冷清冷心,从没有为了一个女人,哭得这么崩溃过,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太匆匆,留不住。

    白秋宜曾经在母亲的牌位下,刻过许多个“凡子衿”,但那些木雕做得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正的他,她才发现,纵然他欺她、骗她、利用她,可在她心底,他也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她爱着的,就是这个活生生的他。

    唯一庆幸的是,她与他的这场梦终于可以不用醒过来了,因为她将……永远沉睡下去了。

    小船荡过水面,白秋宜低下头,眸中波光闪烁,最后对着怀中的男人轻轻一吻,唇角含笑:“凡子衿,你终于为我……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