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君倚天下1
    一

    晨风徐来,柳枝拂然,一夜的春雨浸润了大地,白云高卧,飞鸟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

    染胭宫,檀香袅袅,一室春光。

    郑妃细细打量着青铜镜中那娇艳无双的容颜,一双如丝媚眼微微眯起,手中懒懒地把玩着一支紫玉钗。

    身后的宫女正低眉垂眼地为她盘着秀发,一丝一缕,不敢有丝毫差错。

    捧着郑妃娘娘的月白披风,君玉静静地立在一众宫女中。

    清风拂过,满堂悄寂。

    暖烟缠绕间,君玉悄悄望向了窗外,微微出了神。

    窗外嫩枝摇曳,粉蝶纷飞,春意盎然。

    又是一年阳春烟景时,故乡的柳枝已是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吧?盼了一个隆冬,终是到了这一天,就要见到他了,他可还好么?

    眼前正自浮现出那抹青衫身影时,突如其来的一记声响却让君玉浑身一颤。

    “你这贱婢不想活了么?”

    只听得郑妃尖锐的声音响荡在整个寝宫。

    那挨了一掌的宫女捂着红肿的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正是方才为郑妃梳头的秋烟,此刻恐惧泪流中,只怪自己不该梳断了郑妃几根长发,犯了大忌。

    郑妃仍是怒不可遏,揪住秋烟的头发尖声道:“你们这些势力下贱的小蹄子,那狐狸精欺我也罢了,连你们也要来作威作福么?”

    说着又是几道耳光,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君玉心下不忍,别过头去,暗自叹息。

    皇上连续三日都留宿在李美人寝宫,夜夜笙歌,郑妃早就满生怨恨,无所宣泄,现下逮着机会,秋烟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郑妃越骂越生气,竟拿起手中的紫玉钗直刺向秋烟。

    “我戳死你这狐狸精,叫你去勾引皇上,我戳死你……”

    秋烟双手环住身子,连声惨叫。

    声声凄厉中,一众宫女埋头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君玉更是心头发颤,头皮发麻,双腿不可抑制地就要迈出去为秋烟求情了。

    却是一抹浅绿身影抢先出列,迎在了狂风暴雨前,竟是郑妃最宠爱的宫女——

    幽草。

    “娘娘莫急,莫气坏了身子。”幽草一袭浅绿宫裙,眉眼俏丽,一边扶住了郑妃,一边柔柔道:“教训个奴婢事儿小,伤了娘娘的千金之躯可就事大了。”

    她轻抚着郑妃后背,为其顺心静气,继续笑道:“娘娘风姿绝世无双,气质高贵典雅,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犯不着为她们动气,皇上也只是图个新鲜,一颗真心呀,始终还是在娘娘身上,这一生一世的宠爱,旁人半点都分不去。”

    郑妃的脸色渐渐缓和,幽草毕恭毕敬地又道:“幽草爱极了娘娘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心里直痒着想要为娘娘梳个最美的发式,就不知道娘娘给不给奴婢这机会?”

    郑妃闻言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幽草的手,嗔怪道:“就你这丫头会说话,古灵精怪的,不枉我疼你一场,留下为我梳妆吧。”

    君玉舒了一口气,抬头正对上幽草的目光,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郑妃却扫视一圈,敛去笑容,厉声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都给我跪到外面去,什么时候饶过你们了,什么时候再给我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齐齐埋头向外走去。

    错一罚众,郑妃的老规矩。

    君玉将披风交给了幽草,月白披风下,幽草轻轻握了握君玉的手,君玉淡淡一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她又望了一眼幽草后,才小心翼翼地扶起伤痕累累的秋烟,缓缓步至寝宫外跪下。

    身边的秋烟仍在小声抽泣,君玉甚是怜惜,宽慰道:“好妹妹,终是死里逃生,莫太伤心伤神,回去我为你上点药,休息一阵身子就会好起来的。”

    秋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感动,百感交集下只能呜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君玉姐姐了,只怪秋烟命不好,死了也怨不得旁人,只盼能再多撑一撑,待到期满归乡,就能回家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小弟弟呢。”

    君玉闻言心中一痛,眼前不由浮现出一袭青衫,仿佛站在小桥流水间冲她温雅而笑,衣袂飞扬……人人都有家,都有心所挂念之人,她又何尝不是盼着期满归乡呢?

    秋烟仍在哀伤啜泣,君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宫女的命贱如草芥,这本就是事实,从她进宫那天起便晓得的。

    一片静默中,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青草香,耳边鸟雀轻啼,一声一声,清亮温柔,像极了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话。

    君玉忽地忆起很久前的一年春天,那时她还未进宫,他在她耳边低声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玉,沉吟至今。”

    她脸上顿时起了红云,那袭青衫却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害她一阵心跳。

    那次她才知,原来一向安静温润的他,竟也有不正经的一面。

    后来她被招进宫的那一年,他站在一叶兰舟上送别了她,雾霭如烟的青瓦江南里,响起的是他的笛声,洒下的却是她的泪水。

    进宫后接到书信她才知,他竟是一夜伫立,横笛舟上。

    信上,是他清逸俊雅的字迹:“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她将信捂在胸口,不敢大声哭出来,怕吵醒同屋的宫女,眼泪只得无声地一滴滴滑落,苦涩又甜蜜。

    乌云不知何时越聚越多,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随着一阵凉风吹过,一场绵绵春雨不期而至。

    这雨无声无息地下着,不急不躁,仿若温柔如水的女子,浅笑倩兮,静静地轻舞于天地间。

    闲时赏雨是方情趣,但对于依旧跪着的一众宫女来说,滋味却不那么好受。

    秋烟早已支撑不住,叫人抬了回去。

    细细密密的水珠滑过君玉的脸颊、发梢,薄薄的春衫已经湿透,丝丝凉意沁骨,双膝也已经僵硬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君玉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流了下来,滑过嘴角,冰冰凉凉。

    恍恍惚惚间,她在雨中只想到了家乡的杨柳,想到他今日该来探望她了,定是等急了,她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偌大的天地间也只剩这一句——

    他还在等着我,他还在离园等着我……

    心思百转千回中,终是盼来了那一句饶恕,仿若于黑暗中的人得了大赦,一下得见光明,众人低声欢呼下缓缓起身,拖三带四地行入屋檐下避雨。

    君玉摇摇头,谢过匆匆奔出的幽草的搀扶,咬咬牙,向离园赶去。

    一路跌跌撞撞,雨水几次迷了眼,她心下愈来愈急,愈来愈乱,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离园,害怕过了门限,她急急对了令牌,奔入离园。

    遥遥的,她便望见了他,那一袭青衫的男子,在雨中静静地撑着伞,立于湖边,清俊的背影在绵绵春雨朦胧淡雅,似极了山水墨中最俊逸的一笔。

    她一颗狂乱的心蓦地静了下来,细雨丝丝,打在身上,滑过脸颊,她却一动不动,极安静地站在雨中,无比安心。

    他似有感应,徐徐转身回头,清亮的眸光穿过满天风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静静对视,久久不语。

    天地何其大,能承载芸芸众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见一个他。

    “景言。”看着他走近,君玉低低唤了一声后,就觉得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淌眼泪。

    他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抬手为她撑伞遮住了雨,眼中明明是隐隐的心疼,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伞下,他温柔地为她抹去满脸的雨水和温热的泪水,她望着他,却哭得更厉害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景言,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你不知,方才有些事耽误了……我一路赶来,生怕你走了……”

    听着耳边那语无伦次的解释,望着眼前满是泪水的素净脸庞,他眼眶一热,忽地一把拥住了她,温声软语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呢。”

    我在,我在你身边呢。

    天地倏地又静了下来,烟雨蒙蒙中,两个身影久久地拥在了一起。

    二

    苏景言说:“待到明年春,你期满离宫,我在故乡,等你归来。”

    目送着他清逸的背景渐渐消失在烟雨尽头,君玉撑着伞,淡淡一笑,紧紧握住存留着他掌心温暖的伞柄,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一步一步,沉稳坚定,只因知道,他会在家乡等着她归来,等着她做他最美的新娘,然后他们会安安稳稳,岁月静好,共度一生。

    君玉回到寝宫时,已近傍晚,老远便望见了一个浅绿的身影立在雨中,手中一盏琉璃灯静静散发出点点光芒。

    君玉心头一热,果然,那身影一瞧见她,便急急迎了上来,摇曳灯火下,正是幽草明媚俏丽的脸庞。

    “叫我好等呀,你去哪儿了?”

    迎着幽草关切的目光,君玉心下一股暖意,却又是内疚不已,急忙握住她的手道:“没事,没去哪儿。”

    顿了顿,她脸上微染红晕:“他来了……”

    幽草顿悟过来,故意长长“哦”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笑道:“原来是会情郎去了。”

    君玉的脸更红了:“就爱瞎说,也不羞。”说着越过幽草,快步至屋檐下,收了伞,匆匆进了屋,留待幽草一个人在身后发出银铃般的清朗笑声。

    日子依旧云淡风轻地一天天过去,浇花修草,生活就像一池平静的春水,君玉爱极了这种平淡,却不知,喜怒无常的老天爷已往她平静的春水中投了两粒石子,激起了一池波澜。

    第一件事,便是秋烟的离去。

    身子本就虚弱的秋烟,因了那场风波,一病不起,苦苦支撑,却终究未能逃过这一劫,始终是未能捱到期满归乡的那一天。

    秋烟走的时候很是平静,柔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投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说,她想回家看看,想摸摸弟弟的脸,他们一定长高了不少……

    君玉紧紧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送了她最后一程。

    秋烟静静地被抬了出去,宛如睡着了一般。

    君玉别过头,伏在幽草肩上,默默淌泪,不忍相送。

    谁也不知,她心中涌着满满的悲伤与害怕,不仅仅是为了秋烟。

    幽草轻轻拍着君玉,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那一夜,她们靠在一起,看着天边的月亮,说了好多好多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君玉只记得,幽草身上的淡淡的清香,让她无比留恋,无比安心。

    但日子没有安稳几天,更大的波澜却来了。

    听到幽草被掌嘴的事情时,已是午后,君玉正在调制着胭脂香粉,一个不稳,手中的瓷瓶便碎在了地上。

    赶回寝居的路上,她的心狂跳不已,不时听到有宫女在议论着郑妃怒掌宫人的事儿,于是脚步更加匆急了。

    一进屋,却并不见幽草的身影,君玉更急,慌慌地唤了几声后,里边床脚发出了一点声响,她循声快步上前,却见一抹浅绿身影缩在角落里,满头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包住了身子。

    君玉鼻头一酸,慢慢上前,蹲下身来,捂住了幽草的脸,手指轻轻地触动了那红肿不堪的唇。

    “疼吗?”

    幽草望着君玉,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如水。

    君玉终是忍不住,一把搂住幽草,心痛不已。

    她们像秋烟离去的那晚一样靠在一起,淡淡清香中,幽草开始娓娓道来。

    原要从几天前的一个清晨说起,春日晴朗,和风拂过,染胭宫旁的花丛间,幽草遵了郑妃的令,正为她采着争奇斗艳的花儿。

    因暖阳花香,幽草心中欢喜,便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家乡小曲,却不想恰被来瞧郑妃的皇上听见了。

    他见幽草声音动听,模样秀丽,立于花间,直如花仙子一般,便笑着夸了几句,幽草受宠若惊,心下喜悦,却也未想太多。

    哪知今日清晨,郑妃又差她去摘花,花摘了回来,郑妃却嫌不好看,打翻花篮,大发雷霆,三言两语间便扯到了几日前皇上夸赏幽草的事。

    幽草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明白有人在嚼舌根,当下几番解释,郑妃却都听不进,反而一声冷笑,叫人掌了这张会唱小曲的嘴。

    一下又一下,幽草生生受着,硬是未掉一滴泪。

    只是她心中清明如镜,这染胭宫,怕是待不下去了。

    三

    幽草将自己关在了里间小屋,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休息几天,养养身子,饭菜放在门口就行了。

    君玉临走时回了回头,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幽草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秋烟,绝对不会。”

    君玉心头一颤,点点头,微微安心地转身离去,却并不知,幽草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哀伤又决绝。

    再次见到幽草,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小屋的门终于开了。

    正在梳妆的君玉,从铜镜中看到了身后的幽草,“呀”的一声,木梳坠地。

    此时的幽草,左边脸角上多了一条斜长疤痕,已不复初时美丽。

    她声音凉凉的:“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了疤。”纤手慢慢地抚上疤痕,却并不是很伤心:“一张脸换一条命,挺值得。”

    君玉微微颤抖着身子,许久,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幽草是怎样狠下心来,重重划伤自己的脸颊。

    “我现在便去见郑妃,什么话都想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就能出宫了。”

    幽草顿了顿,上前捧起君玉的脸,一点点拭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只是苦了你了。”

    “其实,当日掌嘴时我便想好了今日,只是不忍你一个人留在宫中,犹豫了几日才动的手。”

    “你会怪我吗?”

    君玉眸光闪动,摇摇头,拥住了幽草,久久不语。

    送别幽草的那一天,竟又下起了绵绵春雨。

    幽草已换回了寻常衣裳,素净淡雅,有了伤疤的脸在君玉看来,美丽依旧。

    两人撑着伞,静静对望,耳边雨声淅淅,一如那日,却物是人非。

    幽草拂了拂君玉的发丝,淡淡笑道:“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凡事都要小心。”

    “你的性子最是平和温柔,万事不争,这固然是好的,却也莫太善良,毕竟人心难测。”

    “不过还好,只有一年了,待到明年春,我在宫外等你。”

    “君玉,珍重。”

    天地间风雨飘渺,幽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君玉一个人撑着伞,慢慢往来时路回去。

    白墙青瓦,烟雨蒙蒙,漫漫宫道依旧,只是前方再也没有一盏在夜里点点放光的琉璃灯了,再也没有一个在雨中等候她的浅绿身影了。

    前路茫茫,她终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四

    幽草离开后,君玉开始将全部心思放在调制胭脂水粉上,她本就是宫中妆师,因心灵手巧才被调来服侍郑妃。

    她想着日后离宫,找到幽草,再与景言成亲,景言营着他的医馆,她便与幽草开个胭脂铺,日子定是和和美美。

    于是,调红脂粉时,君玉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这日,君玉提着粉盒,来到澜湖边。

    这里的水清幽透明,水岸边还生有一种小花,色彩娇艳,均可用作调粉原料。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花,细细地将将它揉碎,鲜艳的汁液滴入了一盒粉膏上,她轻轻地用手将它们调匀拌均,粉膏的色泽果然立即莹润细腻起来,更有幽香散发。

    君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迫不及待地照着湖面,抹了一点在脸上,顿觉轻抹即化,丝丝润开,舒服极了。

    再看湖中倒影,竟是脸俏生香,如醉桃花。

    君玉喜不自禁道:“果然是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娇媚笑声:“好个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君玉心下一惊,眸光一转,顿时叫苦不迭——

    竟是羽衣飘舞的李美人,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宫女。

    “是哪屋的美人呀,抬起头给我瞧瞧。”

    君玉硬着头皮才抬起头,下巴便被人捏住了,李美人挑着一双细长凤眼,细细地端详着她。

    眼波流转间,李美人心中暗道,眼前这宫女虽无十分颜色,却是眉清目秀,气质温婉,令人顿生怜惜。

    “果然不错,难怪自信满满。”慵懒一笑,李美人收回纤手,风情万种地抚上晶莹艳丽的指甲。

    听她这样一夸,君玉顿时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奴婢只是在试验新调制的香粉,绝无他意,请娘娘饶恕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恕什么罪?你手艺的确是好,我该奖赏你才对。”李美人媚眼一转,望向了草中软泥,笑吟吟道:“就赏你香泥芳菲妆吧。”

    说着,她嘴一努,身后几个宫女立即心领神会,点头上前。

    两人扣住君玉,让她动弹不得,另两人开始抓起湖边烂泥,重重地抹在君玉脸上。

    李美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只见君玉面无表情,默默受着,双眸静静地望向远方,她不由又暗叹起这宫女的淡定气度。

    “娘娘,好了。”终于,两个宫女拍拍手,站起身来,完成了“香泥芳菲妆”。

    此刻的君玉,已是满脸烂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娘娘赏泥。”君玉双手伏地,顶着满脸污泥,恭恭敬敬地磕头拜谢。

    李美人长长地望了一眼她,目光意味深长。

    “走。”

    一甩袖,越过君玉,一众人径直离去。

    过了半响,四周重复静寂。

    君玉心弦渐松,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不过还好这李美人不及郑妃毒辣,只是烂泥加身,并未赐把刀子来划花她的脸,到底逃过一劫,日后可真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了。

    想着这般,君玉起身至湖边,将脸凑近湖面。

    乍见自己这尊容,她竟有些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笑完后便开始捧水清洗起来。

    再抬起头时,莹莹水光中,她甫一睁开眼,却忽地发现对面一人正痴痴望向这边,身子一动不动,古怪异常。

    她一惊,当下叫了一声,只道是哪里来的疯子,抓起粉盒,急忙提裙而去。

    那人在身后声声唤着她,她什么也没听清,更不知晓,风中遥遥飘荡着一句——

    “水波仙子,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五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冬天。

    仿佛是一只无形的纤纤素手轻抚过大地,浓墨重彩缓缓退却,繁杂隐退,喧哗避世,万物静寂,只留下最纯粹的雪白柔情于世间,天地远山,一片白茫茫。

    君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收到了景言的信,除了一贯的嘘寒问暖外,信的最后,是这么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盼妻早归,景言甚是想念。”

    君玉红着脸又含着笑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记起许久以前,也是一个下雪天,景言的小屋,燃着暖炭,她进去时,他正在练字,一笔一划,极是认真。

    她有心吓他一跳,蹑手蹑脚至他身后,正想大叫一声,却被他忽地转身反手一抱,拥个满怀。

    吓人不成反被吓,她在他的调笑下红着脸挣脱,没话找话随口道:“也给我写一个罢。”

    他却很认真,定定地望向她,问:“写什么”。

    烛光下,他双眸粲然若星,清俊的脸庞更显温雅,她有些痴了,觉得他真好看,不由一笑,道:“写‘苏景言乃绝世美男’”。

    他脸上红云一闪而过后,也不多说,便真拿起笔来作势要写,她急忙拦住,直笑他不害臊。他一本正经道:“既是事实,何需害臊?”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是绷不住,笑作一团。

    后来,他还是为她写了一句,她想了想,要他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点点头,挥笔而就,无限清雅,跃然纸上。

    她收了字,仿若绝世珍宝般细细保管。她以为他不知,其实他早明了。

    一句诗,含了他们两人。

    诗意喻他,诗中有她。

    君玉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开始算着离宫的日子。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积雪渐渐消融,早春终至,君玉的心情越来越兴奋了,再过半月便能出宫了,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上春衫。

    十五天,十四天,十三天……

    每个夜晚,她都在心中默念着,然后笑着睡去,再笑着醒来。

    如此反复,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晴空万里,君玉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与一众相识宫女一一话别后,便来到了紫云殿准备交令牌。

    便在这时,皇上的册封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梦魇一般。

    “封宫女许氏为玉贵人,赐玉宁居,赏黄金珠宝若干。”

    从宫女一跃成为贵人,多大的殊荣呀,宣旨的公公满脸堆笑,本指着能多讨点赏钱,却不想还未念完圣旨,跪在地上的新贵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六

    三月的天气如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现已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苏景言长身玉立,眸光泓然,静视宫门。

    他并不知,就在这一刻,他与她的命运已然改变。

    君玉慢慢醒转过来,却见香炉中檀香缭绕,身下是金玉暖榻,身上已焕然一新,耳边嗡嗡作响,似有许多人在说话。

    “娘娘可算醒了,奴婢们已为娘娘换好了衣裳,一会儿还要伺候娘娘焚香沐浴,以待皇上……”

    那伶牙俐齿的宫女话还未完,便只觉一阵风迎面扑来,下意识地一抓,却只拂过玉贵人飘飞的衣角。

    天色愈暗,冷风愈急,随着两三点雨滴的坠落,一场绵绵春雨终施施然降临,天地渐渐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三三两两的宫人们,纷纷躲至屋檐下避雨,正自抖衣甩袖时,却觉眼前一晃,一抬头,惊见“奇观”。

    只见迷蒙细雨中,一众身影正慌忙追着一人,那人锦衣华服,金步钗摇,瞧装束,竟像是位娘娘?

    果然,只听见她身后声声疾唤:“娘娘别跑了,娘娘小心啊……”

    那娘娘却似充耳未闻,依旧磕磕绊绊地在雨中乱闯乱撞,嘴中喃喃自语着,神若癫狂。

    一些看热闹的宫女太监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何事,议论纷纷间,只道这位娘娘中了邪。

    宫中侍卫闻言赶来,前后堵截中,终于围住了这位新贵人。

    漫天风雨中,君玉瘫坐在地,只觉雨水迷了眼,天地茫茫间,竟寻不到方向,找不到来时路了。

    身边似乎有着许多许多人,说着许多许多话,可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蒙蒙水雾中,她好像只隐隐地瞧见了那袭青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浅望向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若远在天边,叫她怎么也够不着。

    淅淅雨声中,她终是绝望伏地,肝肠寸断,放声大哭。

    “景言——”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天际。

    宫门外。

    烟雨蒙蒙,天地寂寂,苏景言静静撑伞,负手而立。

    收到君玉的信笺时已是下午,他从清晨立于现在,米食未沾,浑然不觉饥饿,可当展信一看时,却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间,才觉得身子空落落的,几乎要站不稳了。

    那送信的宫女见他神色骇人,不由心中害怕,忙欲传完话便走。

    “我家娘娘说了,叫你快快回去,莫再来这了……”

    “什么娘娘?”小宫女话还未完,便被苏景言一把抓住厉声喝问,她又惊又怕下,颤声道:“就是……就是今天新册封的……玉贵人……”

    苏景言如遭电击,雨伞坠地,怔然出神下,连那宫女挣脱跑了也不知,仍呆呆立在原地。

    泠泠雨声中,正在街道两旁茶馆酒肆中避雨的人们,忽地听到一声凄然厉叫,心中一悸,忙探出身子查看。

    却见雨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自凄喊,声声问天,令人不忍耳闻。

    两旁屋檐下的人们不解叹息,正纷纷猜测时,那人更不得了了,摇摇晃晃地上前,竟是欲强闯宫门。

    人人顿时心下一惊,只道不妙,屏气凝神下,却见那人几番强闯,均被推翻在地。

    一众侍卫相拦,风雨交加中,一道白衣身影却款款隐现,只见她身量窈窕,着一面纱,如从天而降般,扶起地上那人,跌跌撞撞地离去。

    人们啧啧称奇,更有好事者多加臆测,又立一会儿,屋檐下的人群尽皆散去,依旧品茶饮酒,聊天听曲。

    事不关己,已不关心,终究只是当作一个热闹来看的。

    斜风细雨中,一张信笺飘落在地,无尽寂寥。

    没有人知道,写下这张信笺的人是如何绝望提笔,如何泣不成声,几番晕厥,又是如何强自清醒,咬牙提笔继续写下去的,当最后一笔艰难划出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尽数洒在案几上,触目惊心。

    寥寥一句话,却似耗尽了她一生心神。

    “妾已变心,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七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君玉并不知,这三日,发生了许多事……

    因为新册贵人之夜,玉贵人吐血晕厥,身子抱恙,故皇上并未临驾玉宁居。而后几天,不知从哪兴起的流言,说新贵人许氏吐血是因为中了邪,那日雨中癫狂亦是因此。

    接着染胭宫又有了动静,郑妃说要驱邪,请了个什么无极天师,那道士拿了玉贵人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后,大惊失色道:“她是煞星投胎,不祥之人!”

    顿时,后宫波澜汹涌,无数锋芒,来势汹汹,直指玉贵人。

    这次,一众妃嫔倒是难得的齐心齐力起来,几番劝说下,皇上虽是没罢妃,却也意兴阑珊,心灰意冷下,承诺永不踏进玉宁居。

    于是,还未得宠便已失宠,玉贵人甫一册封,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沦为弃妃,她的玉宁居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冷宫一座。

    整个后宫,有人暗自得意,有人幸灾乐祸,唯有君玉庆幸万分,现今之局面,对她而言,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一天一天过去,对君玉来说,与她做宫女时没什么不同,唯一有变化的大概是心境吧。

    她再也不会有当时的那种期待了,再也不会有那种在雨中心动的感觉了。

    身旁的宫女常常会说娘娘真看得开,她笑笑,望向窗外,看着蓝天白云,一坐就是一下午。

    其实不是她看得开,只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本就非她所欲,得到或失去都无太大感觉,更何况,自吐血那日起,她便已绝望心死,无欲无求了。

    欲望少了,天地自然开阔了。

    只是有时候望着窗外杨柳,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梦醒了,她便能回家了。

    如此日复一日,君玉想着,自己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不知不觉中,春去秋来,秋过冬至。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君玉才惊觉时光蹁跹,竟又是一年过去。

    宫中开始热闹起来,皇上的寿辰快到了,恰赶上新年庆宴,人人忙里忙外,为着皇上的寿宴与庆贺新年而准备。

    玉宁居也添了许多欢声笑语,几个宫女缝制冬装时,纷纷议论着,今年宫中庆宴会有哪些精彩,是不是可以见着皇上了,听说皇上还要亲自接见今年的科举三甲呢……

    连君玉都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所感染,会静静地与她们围坐在一起,烤着暖炭,听着她们闲聊着各自家乡的过年习俗与风土人情。

    因君玉性子平和,又素来无贵人的架子,玉宁居一众宫女并不怎么惧怕她,而是将她当作姐姐一般敬爱有加。

    其中一个唤作茗儿的宫女,伶牙俐齿,机灵可爱,最能活跃气氛,她学家乡的野猪叫,活灵活现的,逗得大家笑到肚子疼。

    她年纪虽小,在宫中资历却不小,性子泼辣,口舌又厉害,故平素领取东西时多亏了她,内务府那群见人下菜的奴才,才不至欺人太甚。

    玉宁居虽为“冷宫”,居中人人却是其乐融融,当初那些偷着抹泪,感叹命不好被分到这的宫女,现在却是万分庆幸。

    跟个好主子,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比什么都强。

    这日用完晚膳,君玉又静静地看了会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雪地上,像铺了一层银色水纱般,明亮幽清。

    君玉有些出神,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在饮酒赏雪?身边是否有人相伴?

    他,现在也应当成家了吧?

    忽地一悸,君玉捂住心口,不愿再想。

    这一年来,她已经尽量避免去想他了,可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某个场景,不可抑制地想到那袭青衫。

    合上窗子,君玉挥了挥手,散了在旁候着的的内侍后,便放了发簪,欲宽衣就寝。

    熄了烛,君玉散着一头长发至门口,正欲锁门时,却觉一股强力猛然一冲,门瞬间开合,眼前黑影一晃,还未反应过来,她便觉喉头一紧,背紧抵着门,身子已被人制住。

    黑暗中,那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别出声!”

    八

    门外开始喧闹起来,侍卫举着火把,火光通天中,搜查的声音由远至近,渐至玉宁居。终于,井然有序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君玉心头一紧,那人亦是身子一顿,屏气凝神,全神戒备地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玉贵人,玉贵人,可睡了吗?”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君玉心中焦虑,奈何脖颈被制,无法开口。

    那人却又是一顿,有些奇怪地望向君玉。

    外面拍门声又起,那人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向君玉后心一抵。

    “我已点住你死穴,知道该怎么做吗?”

    君玉点点头,那人略松了松掐住君玉喉咙的手。

    黑暗中,君玉平息了下气息,开口道:“谁呀,有事吗?我已睡下了。”

    “奴才们是宫中侍卫,追随刺客一路至此,贵人可有发现什么动静吗?”

    “刺客?宫中有刺客?我什么也不知,很早便睡下了,刺客不会真在玉宁居吧?”

    “贵人别怕,刺客应当已走远,奴才们这便去捉拿刺客,定保宫中安宁,贵人好生歇息吧。”

    君玉应了一声,门外声音渐远,不多时,屋外便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君玉心下一紧,不知这人接下来要干嘛。

    静默许久后,那人终低声道:“扶我过去,不要妄想耍花招,在这间屋子里,杀你是易如反掌。”

    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君玉一边不动声色地搀扶着他往床边走去,一边脑中飞速急转,想着该如何脱身。

    点亮一盏灯烛后,君玉才发现这人身上黑衣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伤势十分严重。

    那人虚弱地倚坐在床边,摘下面罩,喘着粗气。

    烛光下,君玉竟发现这人俊美极了,长睫俊眸,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虽是面如冠玉,眼角眉梢却不失霸气,身上更是有份不可言说的高贵气质。

    这般人物,任谁也想不到会是刺客。

    正想着,那人忽地抬起头,定定望向君玉。

    君玉心下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只着里衣,长发披散,顿时一阵脸红,忙取过架上狐裘,裹住身子。

    那人却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便是玉贵人。”

    君玉一怔,不明所以。

    那人又抬头道:“过来替我上些药。”

    君玉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蹲到一排矮柜前,开始找药。

    打开柜门,里面有许多药匣瓶罐,当中一个瓷瓶小巧精致,那是茗儿上次给她带的家中祖传的金创药。

    君玉一顿,纤手伸入柜中,越过那瓷瓶,翻找一阵后,锁上柜门,起身目视那人道:“我这似乎没有金创药,只有些滋润补养的补药,我去外间右堂为你再找找吧。”

    君玉一只手紧紧拢住裘衣,另一只手裹在狐裘内,手心已全是冷汗,目光却平静如水。

    烛光下,那人淡淡一笑,又喘了口气,脸色愈发苍白,一副随时便会倒下的模样。

    “可真不巧呀。”那人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望向君玉。

    君玉被瞅得心中有些发颤,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那人仍是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君玉也不敢再动,两人僵持下,那人忽然开始咳了起来,神色痛苦,却又皱着眉头,压抑着声音。

    君玉蓦地转身,几个快步,身子已隐入黑暗中,离门口不远了,“我去为你找药了。”

    正欲再上前时,身后那个声音一声低喝:“不要妄想去告密!”

    君玉一惊,那个声音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除非你一生都不想知道苏景言的消息了!”

    “什么?”天旋地转间,君玉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榻上之人。

    见到君玉反应后,那人冷笑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是身子摇晃,差点倒下。

    用尽最后力气,他目视着君玉,喃喃了一句话后,便直直地倒在了榻上。

    黑暗中,君玉久久怔立,已是泪流满面。

    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那人呢喃的最后一句——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九

    还有一月宫中庆宴便要举办了,此时已是白雪纷飞,天寒地冻。

    玉宁居,主屋内,君玉裹着雪白狐裘,捂着暖炉,倚在软垫上,静静闭目。

    她已吩咐下去,这半月都不会出屋了,宫宴将至,她要为皇上寿辰准备贺礼,并辞旧迎新,抄写佛经,愿宫中太平,苍生万福,也不用人来伺候了,抄佛经时需静心凝神,不得有人打扰,只需定时送饭便可,若有别的需要,她自会唤人。

    君玉最开始听到那人说要在这静养半月时,万分诧异,宫中危险重重,他一个刺客怎还敢留下来。

    但他却是自有道理,宫中此时戒备森严,他又重伤未愈,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玉宁居素来低调,在宫中又从不引人注意,还有比这更好的养伤之地吗?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主人愿意助他掩护,且非助不可。

    想着这两日的种种,君玉直觉如梦一般。她在做什么?不仅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为他做暗号引来了另一个黑衣人。

    她无法拒绝,她被他抓住了软肋。

    当听到那熟悉得如烙印般的名字时,她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转身望了望屏风后的里间,他正与那黑衣人在一起,不知交待些什么。

    君玉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那个身影快如鬼魅般的黑衣人出来了,怀揣着什么东西,望也未望君玉一眼,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进去时,他正在饮茶,气色已好了许多。

    “方才那人是我的手下,他已为我灌输内力,调息疗伤,再静养半月便差不多了,到那时,他会再来一次,护我出宫。”

    那人气定神闲道,俨然主人家一般,言行举止中透着说不出的气势和高贵,叫人不自觉便要臣服在他脚下。

    君玉终于忍不住道:“我已为你做了这诸多事情,你也该坦诚相见了吧,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顿了一下,君玉声音有些发颤:“怎会知道……我与他的事?”

    那人抬起头,眯着眼睛,唇角轻扯,又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当真要知道?”

    “是。”

    “好。”那人缓缓起身,目视君玉,负手而立,一字一句道:“吾唤萧曜楠,字梓影,乃当今皇上的三皇叔,大睿楠王。”

    十

    楠王从一开始就未打算隐瞒身份。

    谋士苏景言,贵人许君玉,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苏景言定会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力了。

    轻而易举间,他便又多了两枚棋子,且一黑一白,相互牵制。

    他们越深爱对方,他便越能紧紧掌控。

    他允了君玉,恰当时机会助她出宫,与苏景言相会。

    一个从未见过皇上的弃妃病死或失火被烧死或怎么死在冷宫都行,是不会引起人太多注意的。

    不是害怕,而是不敢相信,做梦都不敢相信,今生今世她竟然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景言,还有机会能和他在一起。

    原本绝望枯涸的心一下被点燃,希望仿佛触手可及。

    见到君玉怔然的表情,萧矅楠冷笑一声,伸出手掌,慢慢合拢,眼角眉梢含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凛然气质。

    “本王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

    入夜,到了该换药的时辰。

    萧曜楠的伤大多集中在肩头、胸口,故换药时需将衣物褪至腰间。

    怕他冻着,君玉燃了暖炭在里间,还将暖炉给了他。

    萧矅楠也不多说,褪下里衣,神色淡然。虽不是第一次为他换药了,君玉仍别过头,有些脸红。

    拿了药箱,君玉望了望榻上之人,又想了想,取下身上的狐裘,轻轻地掩在了萧矅喃身上,并细心地敞开前胸,为了好上药。

    今日又冷了些,可不能冻着。

    萧矅楠看了看身上的狐裘,奇怪地望向君玉。

    君玉有些讪讪地道:“这狐裘不比王爷府上的,王爷先将就着暖一下吧。我这也只有一件,还是宫女们好说歹说从内务府要来的。”

    萧矅楠仍奇怪地望着长发披散的君玉,“你,不冷吗?”

    君玉笑了笑,打开药箱,取出药瓶、纱布,坐到他身边。

    “你是病人,我怎能和你比呢?”说着正欲检查他的伤势时,手却一把被抓住,诧异抬头,萧矅楠目视着她,皱眉道:“可你是女人,怎能和本王比呢?”

    “这……”君玉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子一暖,原来萧矅楠不由分说地敞开了狐裘,拢住了他们两人。

    “本王从不占女人便宜,除非这样,否则本王绝不领你的情。”

    君玉一愣,却见萧矅楠眉宇坦荡,并无他意。

    不由放下心来,叹了口气,算是默然答应了这“有福同享”的法子。

    灯光下,暖香缭绕间,君玉静静地为萧矅楠涂抹着药膏,雪白温暖的狐裘将他们裹在了一起,不断散发着的男子气息笼罩住了她,令她有些目眩神昏,心跳加速。

    肌肤相触,是烫手的热度,君玉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她后悔答应他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人,连景言都不曾。

    萧矅楠却是神色坦然,俊美的脸庞望向远处,静然等待。

    终于,难熬的换药时光过去了,君玉几乎是立刻跳了出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萧矅楠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穿上衣服。

    君玉收拾好一切,正欲离开时,身后倏地一声:“等一下。”

    转身望去,却见榻上之人一本正经道:“本王要沐浴更衣。”

    “可你的伤……”君玉无奈,果然是王爷,何时何地都万分讲究。

    “我会注意避开伤口的。”顿了顿,萧矅楠语气坚定:“本王宁愿痛死,也不愿脏死!”

    十一

    当散着淡香,冒着热气的浴桶备好后,君玉屏退了茗儿等宫女,锁好门,向里面唤了一声。

    里间一人缓缓出来,面如冠玉地自屏风后款款现身。

    萧矅楠嘴角上扬,一双细长的俊眸微微眯着,显然很是满意。

    君玉舒了一口气,别过身子正欲离开时,身后却又传来那一声——

    “等一下。”

    “又如何了?”君玉转身好脾气地道。

    萧矅楠皱着眉,修长的手指指向浴桶,不怒自威。

    “这是怎么回事?”

    君玉定睛一看,哑然失笑。

    原来是木桶中花瓣漂浮,幽香阵阵。

    “茗儿她们以为是为我准备的,自是香精花瓣都备齐了。”

    萧矅楠却听不见,只是沉声道:“本王不管,你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捡出来。”

    见楠王阴着的一张俊脸,君玉叹了一口气,拿起木舀,开始默默地舀拣水面上的花瓣。

    萧矅楠静静立在一旁,眸光深邃。

    终于,君玉站直身子,花瓣已全部被挑了出来,放至在了一旁的银盘中。

    “王爷,好了。”

    君玉轻轻唤了一声,正欲离开时,却听耳边声音响起:“既已辛苦挑拣,你不如再留下来为本王擦背伺候吧。”萧矅楠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

    君玉一愣,有些诧异为难地望向眼前之人,萧矅楠却仍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君玉抿了抿唇,终是点点头。

    萧矅楠这才意味深长地一笑:“很好,你果真是为了苏景言,什么都愿意做。”

    淡淡清香中,水雾迷蒙,萧矅楠闭着双眸,俊美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舒适地享受着沐浴之乐。

    君玉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正认真地替他擦肩伺候。

    “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吗?”一片静默中,萧矅楠忽悠悠开口。

    君玉动作一滞,颤声道:“他,他现在怎样?”

    萧矅楠注意到身后的反应,淡淡一笑,故意慢吞吞地道:“遇到本王前,很不好。”

    君玉心头一颤,眼眶一热,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萧矅楠接着轻描淡写道:“但他很聪明,是个人才,本王看中了他。”

    顿了顿,唇边浅笑,加重语气缓缓道:“被本王看重的人,命运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萧矅楠要君玉拟一封书信,他会带出去交给苏景言,一来聊叙幽情,二来作为凭证。

    君玉展信提笔,有些恍然。

    曾几何时,她也是在这写下了那封令她锥心泣血的绝情书,而现在,她居然可以在这写下对他的思念与苦楚。

    当真是造物弄人,恍如隔世呀。

    君玉堪堪提笔,心中百感交集,思绪绵长,满腔柔情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写下一句,便已潸然泪下,写不下去了。

    雪白的信笺上,伶仃地只有一句开头:“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萧矅楠冷视这一幕,摇了摇头,淡淡道:“玉贵人还是快写罢,交代清楚了,宫宴时才好与心上人见面。”

    “什么?”君玉怔怔抬头,难以置信:“宫宴时……见面?”

    萧矅楠轻浅一笑,眸光幽远。

    “当然,宫宴时苏景言亦是座上宾,本王说过,他是个人才,只要他愿意,什么都不是问题。”

    细长的俊眸望向君玉,一字一句道:“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穷酸大夫了,而是现今的新科状元苏景言。”

    十二

    萧矅楠的气色愈来愈好,有时甚至还会和君玉对弈几局,尽管君玉非他对手,但他还是会由衷称赞几句。

    君玉的棋艺师出苏景言,虽然远不及他,放在女子当中却也是难得了。

    萧矅楠有时还会和君玉说些她听不懂的东西,比如国家大事,比如政权阴谋,更比如他醉酒狂歌、金戈铁马的战场生涯。

    有时,甚至会说到他从未放弃过的雄心壮志,王图霸业。

    天下,何处不可成为天下?自古皆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他却偏要道“谋事在他,成事也在他!”

    萧矅楠也不知怎会和君玉说这些,怎会如此不避讳地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也许是因为她什么不懂,她会很安静地倾听,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说,他憋太久了,他信任她,慧眼识人中已不知不觉引她为知己,她是少有的不会将他那些深埋心内的抱负,唾弃为狼子野心的人。

    其实,纵然是野心会怎样?圣上无能,这天下迟早要另择明君,迟早会被他握在手心的。

    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每日换药、对弈的朝夕相处下来,君玉对这俊美无双的楠王爷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对他定不能以貌而判,外表风华绝代,清华高雅的大睿楠王,身上更多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并且他确是有这个本事的。

    君玉嘴上虽不说什么,心下却是一片澄明,这天下,迟早会易主。

    这日闲聊时,君玉随口道听说这次宫宴,郑太公的儿子,郑妃的哥哥郑元峰将军也会到场。

    本是无意道出,萧矅楠却是莫名兴奋,一把抓住君玉直问消息真假。

    君玉一怔,只道是茗儿早晨来送饭时告诉她的,宫中皆知,应是千真万确的。

    萧矅楠立下喜不自胜,兴奋得来回踱步。

    “郑太师这老狐狸看来真被本王逼急了,竟不惜把儿子从千里之外的边关叫回,太妙了!简直太妙了!”

    君玉不明所以,却见萧矅楠急得转身目视她,眉眼含笑,神采飞扬道:“本王这点伤没白受,引蛇出洞这一招果真奏效,接下来是该下一步‘蛇打七寸’了,玉贵人,烦请你帮本王个忙。”

    澜湖畔,白雪茫茫,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隐隐绰绰地闪现在一棵大树下。

    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后,君玉立刻开始在树上刻记起来,不多时,便在指定的隐秘地方,刻好了一个向上的指向符号。

    虽不是第一次为萧矅楠做暗号了,君玉仍有些心虚,又向四周望了望,便低下头,抓住雪白披风衣口,快速向玉宁居的方向走去。

    低头疾走间,却不防地撞入一人怀中。

    君玉吓了一跳,慌慌抬起头来,才发现撞着的是个眉眼好看的玄衣男子,似乎还曾在哪见过,却还不及细想了,君玉匆匆道了歉,便欲离开。

    那人却叫住了她,声音清朗,带着戏谑。

    “水波仙子,你又打算逃一次吗?”

    十三

    这才惊觉,转身一瞧,脑中片段闪烁,竟是那个春日澜湖边,对着她痴痴傻笑的“疯子”。

    君玉更不愿久留,拢住披风,急急转身欲走。

    那人却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君玉手腕,语气有些哀伤。

    “玉贵人,你还在怪朕吗?”

    君玉兀自挣扎间,倏地明白他在说什么,当下一怔,不由抬起头。

    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竟是玄锦华服,装束高贵清雅,虽如此,君玉挣脱了手,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正此时,一群太监自远处疾步走来,为首的公公老远便神情担忧地道:“皇上怎又来了这了,让奴才们好找呀。”

    君玉认出,这公公便是当初宣旨册封自己为贵人的那一位,再看玄衣男子,有些不耐烦地对着身后做了个手势,让那群太监候在了远处,便仍回头定定地望着她。

    这才如梦初醒,立下施礼:“奴婢……”

    皇上却一把扶住她,舒眉浅笑道:“你可不是奴婢,你是朕亲封的贵人,当称臣妾,且贵人也无需多礼。”说着又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水波仙子可是原谅了朕?”

    君玉身子一颤,急退两步,抽出手,低眉顺眼道:“奴……臣妾不敢。”

    皇上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涩声道:

    “你仍在怪朕?朕确是对不住你,甫一册封便让你……可朕也没办法,郑妃被惯坏了,郑家又势大,她性子难免有些骄纵,再加上那日你确是身子不适,让人有柄可造……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了,总之都是朕的错,玉贵人委屈了……”

    君玉垂首静立,当下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人竟就立在眼前了,那日偶遇竟阴差阳错地造成了今日局面,而皇上竟又会如此情真意切地对她说这番话,错了,什么都错了……

    皇上见君玉怔立不动,想是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了,心下顿生怜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欲扯她入怀。

    君玉却倏地跪下,情难自己道:

    “皇上万万不要自责,千错万错都是君玉的错,君玉是煞星投胎,是不祥之人,至卑至陋,无颜留在宫中,陪伴圣驾。”言到此,君玉抬起头,目视皇上,眸中泪光点点,声音哽咽道:

    “求皇上放君玉出宫,任君玉自生自灭吧。从此君玉诵经念佛,为皇上添福添寿,以报天子恩情。”又重重叩了个头,温柔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恳请皇上慈怜。”

    放我出宫吧,天高水远,天大地大,我再也不会离开景言了,一生一世,我要伴着他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皇上一震,身子一颤,心痛万分,扶起了泫然泪下的君玉。

    这一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管他的什么安抚郑家,稳定大局,他就是要好好地疼爱她,怜惜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苦了。

    想着这般,皇上一把拥住君玉,愧疚地在她耳边道:“玉贵人受苦了,朕会好好补偿你的。”

    顿了顿,他柔声道:“朕今晚便临驾玉宁居,宠幸贵人。”

    十四

    当君玉惊慌失措地回来时,萧矅楠正在悠闲地品茗神思,谋划布局。

    君玉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王爷,不好了!”

    萧矅楠心头一惊,难道被发现了?

    “皇上今晚要临驾玉宁居!”

    “什么?”萧矅楠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惊诧出声,这个结果不是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

    君玉已渐渐镇定下来了,失魂落魄地将经过说了一番。

    萧矅楠一拍桌子,他的侄子皇上,可真不是一般的“痴情种子”!

    来回踱了几圈后,他终于皱着眉,沉声道:“只能这样了。”

    如莺宫,宫殿的四角屋檐上挂着七色风铃,风一吹过,便能听见清脆空灵的乐声,果然符合主人喜好。

    听说当年就是因为李美人歌艺动人,声如黄莺出谷般动听,才深得圣宠,皇上更是亲笔提了这“如莺”二字作为宫名。

    君玉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后,神色淡然地踏进了这软香玉殿。

    拿着萧矅楠的玉佩与他的亲笔书信找到李美人后,君玉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等着李美人看完书信,寝宫中一时静默无言,只有银盆中的火炭温暖地燃着,君玉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终于,李美人抬起头,却无甚表情,只是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宫女奴仆。不一会儿,暖香缭绕的寝宫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显得有些空荡与悄寂。

    李美人眯着狭长的凤眼,灼灼地望着君玉,一言不发。

    君玉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正欲开口,李美人却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手,风情万种地抚上了晶莹娇艳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妹妹和楠王是何关系呀?”

    君玉一时捉摸不透这美人在想什么,她与楠王自是皇侄媳和皇叔的关系了,这有何问题?

    于是,她恭恭敬敬道:“姐姐与楠王是何关系,妹妹便是何关系。”

    话音刚落,李美人神色陡然一变,双眼几欲喷火,然君玉却什么也没瞧见,依旧低着头,静待下文,许久,耳边传来一声娇笑。

    “妹妹果真好能耐呀。”

    抬起头,却发现李美人已起身,倩影莲步,看也未看君玉一眼,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

    “告诉他,我应了,回去安心歇息吧。”

    君玉忐忑不安地回到了玉宁居,对楠王说了自己与李美人的奇怪对话。

    萧矅楠先是一愣,继而嘴角上扬,对着君玉玩味地笑了笑。

    晚上,皇上果真未来,君玉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才知,皇上在李美人那喝醉了,宿了一夜,而宫中又不知谁向郑妃走漏了皇上欲临驾玉宁居的风声,顿时不妙,染胭宫又闹腾了,郑妃气势汹汹地向皇上“兴师问罪”去了……

    君玉在放下心来的同时,看楠王的目光多了些思量。

    萧矅楠似早有预料,并无太多兴奋,相反眉间还有些黯然。

    他望向君玉,淡淡一笑,沉声道:“叨扰多日,本王明日便要离开了。”

    十五

    君玉也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感……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莫名地,便会想到许多许多。

    萧矅楠临走时,眯着一双又细又长的俊眸,豁然一笑,道——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知己,他引她为知己,她何其有幸,亦为珍惜。

    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间,竟也有了些许情谊。

    他的气度风采都叫人折服,那是不同于苏景言清水幽潭,云淡风轻的另一般稀世美玉的流光溢彩。

    不知何时,朔风渐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了,宫宴,也如期而至了。

    天子寿辰,与民同庆,宫里宫外,皆是一派热闹喜庆。

    烟火璀璨,曼舞夜空,花灯招展,通明夜宫。

    宫宴在北园举行,申时开始,亥时结束,除却宫女太监、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外,今年的科举三甲亦会到场,得天子接见,蒙受圣恩。

    前往北园的一路上,君玉心中波澜起伏。

    方才在玉宁居,她难得的对镜梳妆,细心妆扮起来,本就生得一双巧手,终于用在自己身上。

    不多时,一向素净清淡的脸便水波潋滟了,虽只着淡妆,却恰到其分,美得清韵流转,温婉清新。

    站在身后的茗儿都看傻了眼,直道皇上好眼力,挖出了这玲珑玉人。

    一众宫女也都欢喜鼓舞,主子终于会为自己打算了,机不可失呀。

    君玉淡笑不语,女为悦己者容,是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悦己者,踏过千山万水,重重烟波,终于青衫归来了。

    及至北园时,宫宴尚未开始,喜庆气氛已然荡漾开来。于一片欢声笑语中,君玉款款入座,察觉到有目光定定投来,不由抬头望去,于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清贵无双的俊挺身影,迎上了那双微微有些失神的细长凤眸。

    不禁一笑,如故人重逢般舒眉一笑,一笑春风,直比烟花灿烂。

    几米开外的人群中,众星捧月的大睿楠王点头致意后,却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借着夜色掩去了脸上的神情。

    从不曾见过她这般装扮,竟是别样清丽,胜似朝露昙花。

    暗暗稳定心神,萧矅楠心知今夜还有正事要做,整整衣冠后,他扬眉浅笑向不远处声势浩荡的郑太师一行走去。

    一旁花灯座下,将方才一幕暗收眼底的李美人收回流连于楠王身上的目光,恨恨地射向那个静坐于喧闹中的倩影,而当事人却仿佛对外界喧闹置若罔闻,只是不住抬头望向天边璀璨烟花,目光绵长。

    景言,景言,君玉一声轻叹,满腔柔情均付与唇边呢喃。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浓妆盛服的郑妃陪伴着当今圣上步入宴台,霎时间,万乐同奏,礼花齐鸣,在满园文武跪呼的“吾皇万岁,寿与天齐”声中,宫宴正式开始。

    众人纷纷入座,一身雪锦华服的皇上满面笑容地说了些例行的礼节话语后,还特意提点慰问了一句从千里之外边关赶回来贺宴的郑元佑将军。

    受宠若惊的青年将军赶忙出席谢恩,言语间不卑不亢,举止确有大将风范。

    郑太师席位与楠王相对,眼含笑意,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楠王,却见对方轻浅一笑,漫不经心地饮了一杯酒。

    群臣中稍稍有些头脑的明眼人心中开始暗暗较量,现下郑妃宠冠六宫,郑太师手握重权,郑元佑将军又军功赫赫,兵权在手,郑家圣眷正浓,如日中天,势头大到似乎有些……

    一些有心人的目光偷偷瞄向萧矅楠,却没发现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反应,更别提他隐隐浮于酒杯下的冷笑。

    萧矅楠把玩着酒杯,眼眸低垂,眸光锐利,现在把你们捧得有多高,到时就让你们摔得有多惨!

    一片剑拔弩张的暗暗气氛中,最置身事外的怕要数心不在焉的君玉了,甚至当歌舞开始后,她都无心欣赏,更是对席间皇上不时投来的目光浑然不觉,倒是一旁的郑妃觉得有些不对劲,顺着皇上的目光望去,立下又恨又恼,指甲暗中掐陷。

    便在此时,主事公公一声通报,领着新科三甲入了园来。

    君玉双眸放亮,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却又被揪成一团,紧得不能呼吸。

    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依旧是那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又更添棱角,愈加显得俊朗了。

    虽是目不斜视,在经过她的席座时,君玉仍感受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目光自她投来,只这一下,君玉便觉得眼眶一热,心头一悸。

    赶忙捂着胸口低下头,久久方平息这几乎承受不住的欢喜与激动。

    伸手一摸,竟抚去一手的泪。

    不远处,烟花照耀下,萧矅楠望向这边的目光又冷又深。

    夜风中,是谁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