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中灯火灼烧着充当灯芯的棉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盏盏烛台被太监送入房中点亮。
长长的影子拖拽在地上，在晃动的火光下微微扭曲，不知为何，竟然有几分瘆人之感。
皇帝罕见的深夜驾临内阁值房，让原本秩序井然的内阁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房间里，当朝阁老端坐在万历身前；即便如今小胖子的声望随着祭天大典后先帝对他的肯定而有所提升，但在这些阁老面前，他依旧还无法摘掉“实习皇帝”的帽子。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缓缓响动。
良久后，张居正才将萧平送来的奏章完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陛下，天尊的以工代赈的确有几分可取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万历立刻倾斜身体，目光灼灼的看着张居正。
“朝廷每年的财政都有详细的规划预算；凭空多出一大笔银子的支出，朝廷难以为继！”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万历虽然多次听张居正叫穷，但他毕竟还没有亲掌朝政，对于这个“穷”字，还有些理解不够深刻。
张居正说的是实话，任何朝廷对于财政支出都有详细的规划预算。一旦更改预算，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开内帑！”万历沉默片刻，随后斩钉截铁的道！历史上说万历抠门，实际上这不过是后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一个处处漏风的大帝国，万历在位四十多年，就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
整天都面对着大臣哭穷，他又怎么大方的起来？更何况，站在统治者的角度看，你们士大夫变着花样的逃避税负，却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朝廷下拨银子，这银子难道是他万历拉屎就能拉出来的？
不抠门，又怎么能有钱给这些只会捅篓子的士大夫们擦屁股？
但关键时刻，万历花钱从来不含糊。历史上著名的万历三大征，全是这个瘸腿的胖子东拼西凑搞出来的银子打的。
万历已经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这明明是国家的事，这个国家又不只是他万历一个人的！士大夫们天天叫嚷着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他万历作为大股东，一个人自掏腰包来为大明股份有限公司填窟窿，士大夫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但紧接着从张四维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在万历头上，把这个满腔热血的小胖子浇的透心凉！
张四维离开座位，缓缓跪倒在地上，朗声道：“陛下，昔年始皇帝与隋炀帝皆是大兴土木！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天下骚然；天尊此言有些异想天开了！”
“可……可天尊的以工代赈与为了奢靡享乐的……”万历想要争辩，可说了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始皇帝是为了享乐，那么隋炀帝修筑大运河，这是实打实的千秋功业。
但雄才大略的隋炀帝最终却得到一个：“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评语。这实在让万历不知道该怎么分辨下去。
抬头又看了看张居正，却见到一向对萧平推崇备至的首辅都微微摇了摇头。
万历的一腔热血瞬间就一泻千里！
“罢了，此事以后再议吧！”小胖子有些颓废的摆了摆手，身形有些落寞的离开内阁值房。
值房外，张诚静静的守候在门口。一见到万历神情颓废的走了出来，心中莫名的微微一阵刺痛。
“陛下……”他轻唤一声。
“张伴伴，你说隋炀帝修筑大运河，明明是解决战后流民生计和造福千秋万代的大善举，为什么最后却导致天下乱？”万历有些迷茫的问道，他以前没有深想，只是单纯的觉得是百姓不看驱使造成的。
可自从读了萧平的奏章，他却觉得，在艰苦的工作和没有生计之间，老百姓更应该选择的不是生计吗？
哪怕苦一些，累一些，只要有一口饱饭，总比卖儿卖女强吧！
“陛下，您需知下面的官吏层层克扣。在朝廷看来，足以干活的百姓吃好喝好，但实际上恐怕远非如此。
历史上的炀帝朝奴婢没有亲见，但就本朝来说，奴婢却知道一些官吏以徭役的名义，甚至要求做工的百姓粮饷自理！
奴婢以为这恐怕就是炀帝朝逼的百姓们揭竿而起的原因吧！”张诚佝偻着身子，扶着瘸腿小胖子，一步一颠的朝肩舆走去。
“还有一点！”就在此时，张居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万历连忙转身看去。
张居正站在内阁值房外，看着万历欣慰一笑。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个皇帝学生足够好学！
只要他肯学，张居正就有信心将他教导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张师傅，请您解惑！”万历语气诚恳的说道。
“除了下方官吏的盘剥无度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任何灾难总是暂时的。一旦灾难过去，若是不放百姓返乡，善举就成了恶法。”张居正缓缓开口道。
“张师傅的意思是，以工代赈并非不可，只是需要限定时间以及想办法防范贪腐？”万历不大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精光。
张居正却是神秘一笑，伸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随后，陪着万历朝前方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开口道：“陕西的难民却一路走到了京城，陛下不觉得奇怪么？”
“不错，若说陕西全境遭灾无力赈济尚有情可原。但偌大的山西，却无一县一府赈济区区几百难民，朕不信！”万历冷笑一声。
“这是有人在给朝廷施加压力！所以，以工代赈臣以为可以尝试，但是要悄悄进行！趁此机会，将暗中的黑手拉出来敲打一番！”张居正这一刻显示出了老狐狸的狡诈，嘴角勾勒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黑手不就在内阁么？”万历同样冷笑道。
“他？不，他不算。”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他们从来不是一条心！”
“也对！他只是其中的一支，以及一个代言人！”万历点了点头。
“陛下知道怎么做了吧！”张居正忽然停下脚步，
“朕明白了！”万历重重点了点头。
“陛下当切记，任何事都不要急躁。慢慢来，一步一步，踏实在了！”张居正撂下一句话，飘然而去。
只留下万历躺在肩舆上，双眼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当天夜里，抬肩舆的力士包庇宫中，尸体被张诚亲自令人处理的干干净净。
从此以后，张居正和万历的这一番话，只有皇帝，张居正，张诚三人知晓。或许以后还要再加一个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