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蒯祥和蔡小芹躺在寝室的床上，天南地北地闲聊。
蒯祥冷不丁来了一句：“后天是五月十三。”
小芹：“对，五月十三。”
蒯祥念叨着：“五月十三，五月十三……”
“别念叨了，”小芹道。“你是想说，五月十三是于大人的七十岁冥寿吧？”
“你我一起到表背胡同拜拜去吧。”蒯祥建议。于冕夫妇释归后，曾到蒯家来拜谢，蒯祥夫妇尚未回拜过于家。其实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小芹道：“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一出，香烛我已替你备好了。”
“日子过得真快。悠忽之间，廷益走了已经十一年了。”蒯祥感慨。
“还好，朝廷终于退还了于家的田产，听说于冕也到兵部当上了员外郎？”
“是，他不愿意再干武职了。皇帝便让他去他父亲曾经任职过的兵部历练。”
“子承父业，挺好，咱家大郎不也一样？”小芹道。“如今于家终于彻底踏实了。”
“没错，踏实了。最重要的是，采薇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出嫁以后，她与张公子如胶似漆，琴瑟相和。”
小芹道：“于大人泉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
※
五月十三，蒯祥和蔡小芹早早来到表背胡同于家门外时，一名于家仆人已在此巴巴地等候。
“蒯大人，蒯夫人，我家老爷就知道你们会来，特意让小可在此专候。二位请！”
蒯祥和蔡小芹跟随于家仆人走进院子。
仆人高喊：“老爷，蒯大人来啦！”
于冕、邵氏、于雪晴快步从屋里走出。
亭亭玉立的雪晴见了蒯家的爷爷奶奶格外亲，不等父母说话，便连蹦带跳地上前，腻在他们身边。
于冕道：“这孩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见了恩公也不知道磕个头。恩公切莫见怪。”
小芹道：“见什么怪呀？多好的闺女，本性天然，和我年轻时一样！”
雪晴被父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要给蒯祥夫妇跪下，被蒯祥一把拉住。
“一家人哪儿那么多虚礼，”他心中充满爱怜。“得了，闺女，还是留着拜你爷爷吧。带路吧？”
蒯祥和小芹在雪晴的引领下走进享堂。
一块“热血千秋”的木匾赫然入目。木匾下方是一幅于谦坐像，乃于谦的同乡、钱塘画家石锐所绘。画中的于谦目光炯炯，栩栩如生。
蒯祥取出香烛。仆人接过，为他点燃。
蒯祥和小芹趋前几步，跪在香案前。
蒯祥望着于谦的画像，故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于谦绝不会做！……我于谦身无他物，唯有清风！”
“绢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妄言南迁者，该杀！”
“我于谦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家人。倘若，我说是倘若，倘若上位不灭我于氏满门，廷瑞兄若能时时照拂一下他们，于谦地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
蒯祥泪眼婆娑，英雄正名，平反昭雪，高兴才对呀，我为何要哭？
他和小芹朝于谦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透过缈缈的香烟，恍惚之中，他看见画像上的于谦在朝他微笑。
廷益兄，你有话要说？
于谦仍是笑而不语。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托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
于谦好似在朝他点头。
蒯祥心头一热，眼泪又往外涌。他转向雪晴：“闺女，你也过来跪下。我们爷孙一道给你爷爷再磕三个头吧！”
雪晴走上前来，跪在了蒯祥的身边。
※
祭拜后，蒯祥婉拒了于冕夫妇留下吃饭的邀请，毕竟今天是于谦七十冥寿的正日子，前来祭拜的人会很多，不好再给于家添麻烦。
他与蔡小芹走出于家院门。送至门外的于冕吩咐仆人：“去，让人把轿子抬来，送蒯大人他们回家。”
蒯祥道：“别价，我们不乘轿。”
“为何不乘？”于冕问。“您也七十岁了，腿脚不比当年。”
“七十岁就老了吗？”
于冕笑道：“别人七十岁老了，可您不老，听说您在工地上还时常挽起袖子亲自操作呢。”
蒯祥道：“就是嘛！今儿个天气多好啊，我们宁愿走走。”
于冕不好勉强，只得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他拱手，目送蒯祥夫妇离去。
蒯祥和小芹在街上信步行走着。西斜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脸上，额上的皱纹和头上的丝丝华发清晰可辨。
蒯祥怜惜地牵住妻子的手。路上的行人皆朝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投来羡慕的目光。
他俩来到大明门。
守门卫兵躬身：“蒯大人！”
蒯祥点点头，走过大明门，继续沿着千步廊向前走去。
在后晌的阳光中，承天门显得格外雄伟。
两人驻足观望了一会儿。
蒯祥道：“再走走？”
小芹点点头。
两人沿着玉带河继续漫步北行，美丽的角楼出现在前方。
他俩在河边停下，望着夕阳下的角楼。
小芹道：“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也是在夕阳下，它的美轮美奂令我透不过气，我从未想到，建筑竟也可以如此感人。”
蒯祥感慨万千：“那时你是那样的年轻。”
小芹道：“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是啊，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老了。”
“它不老，承天门不老。”小芹道。
蒯祥点点头：“我们终会离开这个世界，可这些建筑，将会存在下去。人们会因它们而记住这一代工匠，因为我们的灵魂已经融入其中。”
两人默默地站在夕阳下的玉带河边，久久不忍离去。
※
蒯祥晚年时退休，但国家每遇重大工程，还是要专门派人去向他请教，他也乐于热心指导，八十多岁高龄之际，仍亲自操作演示。他居住的那条胡同，被人门亲切地称为蒯侍郎胡同。
蒯祥活到了八十三岁，于成化十七年三月在北.京去世，遗体归葬故里。他的坟墓面对着烟波浩渺的千顷太湖。墓碑右侧立着天顺帝朱祁镇钦赐他祖父母蒯明思与顾氏的“奉天诰命”碑。
蒯祥的子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个叫做胥口镇渔帆村的地方。以当地工匠为骨干而形成的香山帮，影响着中国古建筑的营造，长达数百年。这里甚至成为了中国木工的圣地，直到晚清，还一直有“天下木工皆出香山”之说。
蒯祥设计建造的承天门，后来改名为天.安门，几经沧桑，它已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