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活着的人曾经来过这里，然后又活着离开。那就是史皇帝本人。
当然，皇帝是不会一个人行动的。他总是带着很多随从。但在皇帝离开砺山的边界时，他更换了一批没有来过这里的随从。那些来过的，就被埋在山脚。他们有些选择体面地服毒自尽，也有些选择挣扎着被乱石砸死。
皇帝满意地离开了。之后的十年内他都没有再来。十年后，运来的是一副棺椁。
皇陵方圆十五里。内城五里，外城十五里。封土四十九丈厚，地下深四十九丈。方正的内外城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谁都会以为墓穴就在内城的中央。然而，根据设计，数千年内，都不会有人找到墓穴真正的位置。
除非……
除非有人活着从这里离开了。
我坐在指挥台上，挥舞令旗。一群力士抬着皇帝巨大的棺椁，沿着墓道深入到最核心，将皇帝安放到他的地下王国的宝座上。后面跟着大批工匠。
这个过程我已经命他们演练过无数回。
大力士们撤出皇帝的地宫，工匠们熟练地操作机关，传来一阵木制支架被扭曲、压垮的沉闷的怪声。两块巨石缓缓地落下。
这两块巨石都有百万斤以上的分量。只要落下，就不再有可能再度被抬起。最内的第一重大门就这样永久地关闭了。这时候工匠和力士们就开始按演练的计划从容不迫地往第二重大门外撤退。
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了。
以往的每次演练都是操作机关，但是巨石并不真实落下，他们能够顺利地撤出。这一次，等他们醒悟时，外边第二重大门的巨石已然落下了。
他们注定要陪皇帝一起，永远地呆在地下，用他们的魂魄继续负责工程的维护和修缮工作。
根据我预先安排的计划，燃烧到尽头的灯芯，会引燃墓内的火把。火把掉下，一些有毒的药草开始燃烧。有限的空间里的氧气立刻消失殆尽，代之以剧毒的烟雾。这会让密闭无光的墓室里重归寂静。
士兵们在外严正以待，时刻警惕着任何逃出生天的幸运者。当然，在我的设计下，这是不可能的。
墓道的巨石落下后，士兵们重新填充了入口。泥土被夯实，重新移植好植物。外面所有的痕迹都早已抹除。方圆十五里，除了孤零零的城墙之外，就好像里面一无所有一样。只有山、土，茂密的杂草和丛林。
就算有人在将这片广阔的区域里掘地七尺，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痕迹。
从来就没有任何堡垒能抵挡人类的攻击，除非人们根本找不到它。
整个区域只剩下两千名最忠诚的士兵。他们的任务是翻遍砺山上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活着的人类。最后任务完成，整队向外城墙出发。
城门并没有开放，反而是城墙上出现了成排的弓箭手。军人们凛然醒悟了。既然三十八年以来，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人活着离开过这里，那么他们也没有理由离开。外城墙已经被张邯的军队封锁了。
绝望的士兵们做了最后的抵抗。
虽然他们是一批最精锐最忠诚的士兵，他们依然只能无奈的接受事实：内外军队实力相差太大了。他们大多在接近城墙的时候被乱箭射死。
何况对方的统领是张邯这位当世第一名将，他是绝不会犯错到放走一只老鼠的。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因为我为了活命，将一卷书信射往了城外。最后我被俘虏了。
我被经过了最彻底的搜身，赤身裸体地五花大绑，我所有的衣物都被烧掉了，以防止有任何关于史皇帝墓穴的信息被藏在上面。
我嘴里被第一时间塞满了东西。这是为了防止我和任何人交谈，而导致信息的泄密。
最后我被关押在一间绝密牢房内。
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映出一个持剑男子高大的背影。
他转过身来，眼中的寒光让我确信，这位当世第一名将，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史皇帝的命令，不让任何关于史皇帝陵墓的蛛丝马迹流传于世，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取出我满嘴的堵塞物。只要解开最后一个疑惑，然后一剑杀了我，他就能完成此次任务。而史皇陵的秘密，也就从此深埋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最后的疑惑就是我射出城外的那封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你不能杀我。”
他抽出了剑。他当然不用发问。只要我说不出他不能杀我的理由，他一剑下来，任务就结束了。
“如果你杀了我，”
我冷冷地说道。
“皇陵的秘密，就会泄露出去。”
张涵收起了剑，插入鞘中。
他似乎陷入了思索。他一定在思考，这数十年来，我究竟用什么方法将皇陵的秘密传送到外界。
自从三十八年前，我们到达砺山那天开始，方圆十五里的地方，已经被他的军队包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的弓箭手潜伏，任何一只飞过的鸟儿也会被射落下来。
数十年来各种物资和补给不断运来，人员也不断补充，还带来各种外界的消息。所以我们并没有与世隔绝。
但是从来没有任何物质被运出这片区域之外，也没有人活着离开。所有的垃圾全部就地掩埋，当然也包括那些打算离开这里的人们。
据外界传闻有刑徒七十万先后被送来砺山——其实应该没那么多，但是不少于十万人。如今这些人都填了这片土地，除了我之外。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极端变态的方法能够将消息外传。
比如说，把某些文字刻在乌龟的背上，然后把乌龟丢进河里。不过这里并没有河流，也没有乌龟。只有一些溪流涧水。
也许可以把消息刻在竹片上，然后让它们顺水漂流。
但外面的守兵们在所有水流的出口都设置了网，避免任何东西漂流出去。总之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随意无目的地散布消息的方式对我来说也没有用处。
张邯思考过之后，摇了摇头，他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
“不可能。”
“包括皇陵入口具体位置的地图、内部详细的结构、所有的机关、密道，甚至灵柩和藏宝的位置，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泄露出去。”
我得意地微笑着。
张邯郸的眼神变成了两道闪电——我看得出他愤怒至极，怒火中烧。
为了让他更加舒适，我会详细地解释给他听。
“你猜得没错，如果是在这三十八年之内，想要将这些图送到砺山之外，那的确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这更早的时间，那就轻而易举了。
“当年史皇帝的军队包围了临资，一统天下势成必然的时候，我已经将全套的图纸，复制了多套，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了。”
张邯陷入沉思。他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皇帝会让你负责皇陵的修建？又怎么知道会在砺山？
“史皇帝一统四海，他自然会收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自己修建一个旷古绝今的陵墓。
“还有比我，今世第一神匠，更合适的人选吗？
“还有什么比史皇帝的故乡，锡阳所背靠的砺山更合适的位置吗？
“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程！
“但更重要的是，他绝不会希望任何人能活着离开他的陵墓。
“所以，早在史皇帝颁下旨意让我负责皇陵的修建之前，我早已完成了所有的设计！”
张邯点了点头，但火把之下的双目中反射着寒光。
“原来如此。你居然能提前三十八年未雨绸缪！本将佩服！
“这样的话，我的确不能杀你。
“但是我会命人对你严刑拷问，直到你说出所有你藏图的位置为止。
“虽然我不知道你藏了多少份，但是我会命人持续不断地折磨你。
“你每说出一个藏图的地点，我就会给你几顿好酒好肉、几天喘息的时间。
“然后我会再继续严刑拷打下去，直到你再也说不出来为止。
“你为了减轻你的痛苦，迟早都会把所有藏图的地点说出来的！”
“你可以拷问我，但可惜的是我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复制的图被藏到了哪里。
“所以你再怎么拷打我也没有用。我在来到砺山之前，我将所有的皇陵图都交给了一个可靠的墨家长老。”
张邯说：
“那我会让你说出他是谁……”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是谁。
“三十多年前他已经很老了——所以现在，他早就已经死了很多年。
“在死之前，他已经先后选择多个可靠的秘密的弟子，将我的嘱托，以及我的皇陵图，传递给他们。
“而这些人早就在人海里销声匿迹了，他们甚至互相不知。
“长老已死多年，再无人知道那些人是谁，更别提他们的下落了。
“如今之计，除非你杀尽普天下的人民，否则史皇帝陵墓的秘密，是绝对消灭不了的。”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先杀了你，然后自刎谢罪了。”
张邯长叹一声，他无奈地意识到，史皇帝交给他的重任，竟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交给他们的嘱托就是，在史皇死后，如果无法证实我还活着或者安然寿终正寝，他们就会打开那些秘密的包裹，然后公之于众。
“唯一能阻止他们的是我，今世第一神匠依然在世的消息。他们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探访核实我是否安然存活。即便寿终，他们也会设法确认我是否有死于非命的可能。
“但凡我之死有一丝异常的可能，他们就会公开手中的秘密。
“所以……”
数年后，天下第一神匠的盛名依然在世间流传。而我在幽静的山林间养老，远离尘世和繁华的地方。
我一生的成就，都掩埋在那厚厚的封土之下了，从此再也无人知晓。
不过，我知道千年之后，这些全部会被打开，我的无与伦比的设计，一定会重见天日，被数千年后的那些技师们，欣赏、崇拜和模仿的。
人生的得意，不就在于此吗？
而那个所谓伟大的皇帝，只不过重重棺椁里的朽骨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