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世界：空气里没有灰尘，或者根本没有空气，但是却有清凉的风。吹拂在脸上，那感觉就像山涧里最纯净的泉水，绝无任何杂质。阳光照在身上，那温度是恰好合适的。既不寒冷，又不炎热。光线里没有紫外线，绝对不会对皮肤有任何的影响。只管放心地躺在阳光下的长椅上好了。
地上都是鲜花，真正的鲜花。如果你喜欢素淡的，那就是百合、风信子。如果喜欢浓烈的颜色，那就是郁金香与蔷薇。只有花，没有飞来飞去的虫子，甚至没有土，没有一丝丝的潮气。那些花直接生在地面上。而地面洁净如水晶——不会有任何的令人讨厌的碎屑，无法理解来源的垃圾和秽物，而且不管过多久都是这样。从来都不需要打扫。
女人们再也不需要化妆和美容，想一想就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形象。喜欢飘逸的长发、鹅蛋形状的脸、窈窕的身材和洁白无瑕的皮肤、以及深沉明亮得就像月色一样的眼睛吗？那只需要一个闪念的时间罢了。这是真实的，但是又真是虚幻的。在人们的传说中，这个世界它是建立在另一个现实世界里的虚幻，是神创造的。
但是现在，人们都生活在这真实的虚幻里。
”那么，这些创造这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去了哪里呢？”夜茫然地望着天空。天空色彩绚烂，火红无瑕。而她凝望天空的眼睛，就像蔚蓝的湖水。
”他们是神，他们在天堂，”夜的母亲说：”在我们这样的人类不可企及地方。”
”爸爸也在那里吗？”
”也许……”夜的母亲说：”但是没有人能知道。”
”但我认识一个神，我可以和他对话！”夜不服地说。
”你已经不小了，但是小时候的奇思乱想还是没有少一点。”母亲叹了一口气，然后化作一道光，就像绚丽的极光一样，消失在东边的天空里了。
夜打开自己的家。广袤无垠但又纯平的白玉一般的地面上，生长出一株巨大的墨绿色的植物。夜径直走过去，消失在茂密的奇特形状的绿色枝蔓里了——这就是她的家——她急于打开邮箱，看看猫是否又给他留下了什么讯息。
夜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四周是千缠百绕的绿色枝蔓。一只黑色的小猫轻轻地跃起，跳到她的怀中。夜凝望着黑猫的眼睛。
”你又要去忙什么？”
”我要去拯救你们的世界……”黑猫说：”下雨了，一些线路短路了，火星四溅，就像放焰火一样热闹。”
夜不能理解。”什么是雨？”
”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水滴。”
”为什么我们的世界里没有雨呢？”
”雨把地上弄得潮湿，泥泞不堪。我不喜欢下雨。所以还是没有的好。”
”那为什么你那里要有呢？”夜疑惑。
黑猫说：”如果没有雨，大地干涸，万物无法生长。”
夜依然是茫然。于是她说：”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黑猫沉默了许久，说：”也许可以。不过我得先去忙了。”
黑猫不见了。
茂密的大森林里，狂风暴雨，雷声大作。猫看着时时被闪电划破的夜空，感受到这个雨季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月份，他几乎都能听见狂河的拐弯处，被风和雨掀起的浪声了。水面一定在上涨，或许刚淹没到大门口的第三级台阶处。他忽然怀念起他那件深蓝色的雨衣，整整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使用过了。平时都躲在他的窝棚里监视着一切，只有好天气才出去走走。放在哪里了呢？或许在楼下的仓库里，或许在某个堆积杂物的地方。他忽然拍了一下脑袋，用石头砸开一只锁着的木箱，直翻到底。
果然在。
他惊喜地将这件雨衣取出来，却大失所望。年代太久远了，那些塑料胶皮已经硬化得如鸡蛋壳一般，还没有等他完全展开，更不用说穿上，就稀里哗啦地破裂成了一地的碎片。他懊恼地往地上的碎片踢了一脚，不再去管它。另外找了一堆破布，顾不得肮脏，直接缠绕在自己身上。带上工具箱与枪就出门了——如果那个胡乱焊成的栅栏，也能算门的话。
大雨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这时候他甚至开始怀念哪怕是一把小破伞了。虽然在这样的风雨里，任何一把伞都会像落叶一样被吹到天边去。
他奋力爬上高高的能源树。那不是真的树。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钢制建筑物。就像一个奇妙的分形图案，从主干分解出无数的小枝干，小枝又伸张出更多的更小的枝干，最终是一种黑色的手掌型的叶子，每一片都有上百平米大小。当阳光强烈时，这些叶子吸收阳光的能量，产生强大的电流。当阳光不强烈时，又利用每片树叶上无数的小风轮吸收风的能量。当闪电时，每个枝杈的终结都充当了避雷针，吸取闪电的能量。巨大的能源树覆盖了大片的天空，在能源树的四周，是真正的雨林。人类退避之后，树木疯狂地生长，几乎填满了每一寸天空。
西南角果然有火光闪烁，就像他说的：”像放焰火一样”。然而大雨太猛，马上就熄灭了。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燃烧的臭味，连大雨也冲刷不掉。
以前的工程师们显然考虑过大雨摧毁树木，最终导致高压电线短路的问题——能源树被设计成至少能存在一千年，除非是火山爆发或者巨大的地震才能彻底摧毁它。不过他们显然忽视了生物进化的过程。这些四周的树木越长越高，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远远地高过了哪些本以为不可能被超越的输电线路。只要雷劈中某根潮湿的树枝，掉落下来达在了高压线上，就会啪地一声，变成一堆可怕的焰火。
猫更换了烧焦的线路，并剪掉了一些树枝可能掉落到高压线上的树枝。不过他觉得这根本无济于事。没几天这些树枝就会重新长出来。也许要在这里设置一个剪树机器人。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雨季。
闪电划破天空的瞬间，天地和白日里完全没有区别。他能清楚地看到狂河里的浊浪，比以几日前又有一些上涨了。只是还没有到能淹没到第四级台阶的程度。真正糟糕的是，为什么防洪闸门还没有关闭呢？往年到这个时候，那个仪器应该已经探测到水位的上涨，闸门早自动关闭了。
如果闸门无法关闭的话。那可真是伤脑筋。猫无奈地挠挠头，感到一阵昏眩。
黑猫不见了，夜半躺在床上冥想。
水滴能地上变得潮湿，泥泞不堪，它从天上掉下来，能让万物生长。这就叫做雨了。夜想了一想，床的四周有水聚集，水面渐渐上升，变成了一个无边的湖泊。水面平静的就像一面镜子，一点没有风都没有。
许多水珠就像升起的小气球一样从离开水面，浮到空中，然后像淋浴一样掉在床上了。夜满意地享受着雨滴的按摩。不过床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潮湿和泥泞。那些雨点就像落在荷叶上一样，哧溜地滚落到四周的湖里去了。
四周的藤蔓生长起来，就像蛇一样蜿蜒向上，越来越茂盛，直到把四周的水面都给遮蔽了。
夜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雨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生命里，这是一件让她真正烦心的事情。
夜有一种的预感，她相信自己只要能够想象出雨水的样子，就能走出这里，到黑猫所说的，那神仙居住的世界里去……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猫用力一推：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那沉重的门缓缓地开了。空气里混合着一股奇特的气味。
猫举着火把。四处锈迹斑斑，积满了灰尘，挂满了蛛网。一些类似老鼠的小动物四散逃窜。地上爬满了奇特的类似地衣的植物。这个房间似乎渗水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虽然不知道几百年没有使用过了，但是那些监视灯依然在重重的尘封之下发出微光。或绿或红，或者是黄色。或者一直亮着，或者闪烁不定。在许多年之前，人们把这里叫做防汛系统的控制室。不过防汛系统被设计成自动工作的，所以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猫坐在主控台前，仔细地擦掉屏幕上厚积的灰尘和蜘蛛网。操作键盘已经和空中落下的尘土结为一体，变成和石头一样硬了。猫掏出工具，直接卸载了面板，接上一个可以使用的旧键盘。
屏幕点亮了。
猫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他放弃了。这套系统太古老了——即使是放在数百年前。许多工程师相信那些一直都可以稳定地工作的软件，而不愿意升级到最新的系统。于是那些东西就遗留了下来，在某些重要的位置上继续工作着。直到有一天不能再继续工作下去，人们才发现能够了解那些复杂的旧系统的人早就全部成为了古人。
当然，如果换了以前，即使碰到这种情况还是有办法解决的。人们往往能在旧的知识库里找到关于那些已经淘汰的旧的系统的知识。只要有一个终端，能连接到互联网上，那就有办法了。
互联网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四处除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和藤蔓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还在。猫忽然想。
在一多百公里外的城市遗迹中心，那些服务器应该还静静地呆在地下室里。大部分信息应该还保留在那些几乎永远不会损坏的硬盘上。
要穿越几百公里的雨林，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这一带早就不再是人类的领地了。许多年前他曾经去过一次，为此他丢掉一条腿。虽然丢失的腿可以用机械腿来代替，要是丢了命，那可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他需要准备枪，还需要一个能跨越茂密林莽的交通工具。还需要有一个助手——万一他遭遇意外，助手可以帮忙继续完成他的任务。
现在他只有孤身一人而已。
也许不是。现在所有的人都还在那里。只不过他们已经遗忘他了。
必须选一个人出来帮助他——”选谁呢？”猫茫然地自言自语着。在不记得多少年的孤独寂寞里，他早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
猫回到住处，掀开一处帷幕，露出一个和人差不多尺寸的机器人。”虽然破旧不堪”，猫自我安慰道：”总比没有好。”
”跟我来。”黑猫说。
夜跟在黑猫后面，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她不是很清楚地记得来时的路。这个世界有很多重复和嵌套的结构，就宛如现实和梦境的分隔，没有明确的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空间的定义。他们来到一处幽静的场所。看似一个开阔和广大的溶洞。没有灯，但是并不黑暗。许多的钟乳石和石笋重重叠叠，产生着难以言述的形状：既似千盘百绕的发髻，又似乎是极多人像的组合，又似乎是腹腔里盘曲的肠子。中央是一个明亮的开阔地。是光线的来源。
有无数的发光丝线在中央缠绕，完全无依凭地悬浮在空中，静止，不，与其说是静止的，不如说是在缓慢地生长。
”这些是命运线。”黑猫说，”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这里。他们互相交叉、缠绕、分离。这代表了他们的离合聚散。”
”我能感觉到。”夜说：”这根线是我，这里是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了便于管理而设计的，”黑猫说：”这里可以监视每个人的命运的状态。不至于像现实中一样，有些人运气特别地好，而有些人又特别地糟糕，一糟透顶。如果发现有人太幸运了或者太背运了，可以动态调整。后来这个世界运行的非常稳定，就再也不需要使用这里了。”
”那我们从哪里来？”夜寻找着命运线的源头。
”在这里看不见”，黑猫提醒她：”所有的人都来自这个世界以外。所以在这里没有源头。而且也没有终点，每一根命运线都在生长。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人死去，自从来到这里他们就一直都生活得好好的。”
”我父亲呢，为什么看不见我父亲的命运线？”
”因为他不在这个世界里。”
”到神的世界里，我能找到他吗？”
”也许能，”，黑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神秘：”谁知道呢。”
”从这里就可以到达神的世界？”夜说：”怎么去？”
”这个简单，”黑猫得意地说：”只要用你的手指触摸你的命运线的顶端……”
夜伸出手指，触摸了命运线的顶端。顿时感到一种类似电流的东西流遍了全身，整个世界都颤抖起来，进入了某种强烈的不稳定状态。宛如上下左右的世界，都是一片一片三角形的细瓦拼凑而成，而现在它们开始裂解了。开始是逐步地失去颜色，变成空空如也的三角网格，然后是这些网格线也开始消失，只剩下一个一个如星星般勾画世界的顶点。
”……这样这根命运线就停止生长了，”这是夜在混乱中听到的黑猫的最后的话，“你也就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只能说话的猫。
宁静的天空里忽然略过一次闪电。就像一瞬间，天空裂开了一样。然而那一瞬间之后又立刻恢复平静了。在天堂般的完美世界里，人们开始四处传递着令人不安的消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种久违的恐惧和悲恸。”为什么夜消失了？我们也会这样消失掉吗？”惶恐不安弥漫在每个安逸久矣的内心里。
夜从梦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晃动的绿光，这使她头昏目眩，几乎睁不开眼睛。接着全身感觉一片麻痒。似乎神经细胞正在很不习惯地接受这个新的世界。她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改变，和她熟悉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世界全然不同了。身体的感觉变得非常沉重，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紧紧地按倒在地面上——如果这晃动不已的东西能够称得上”地面”的话。她试着移动她的身体到更高处，这个意念全然无效，就像空想一般。她只好试着移动自己的腿，颤颤悠悠地试图站立起来。不过失败了。一种寒冷但是又混合着温暖的感觉传遍了全身。那是风和阳光的感觉。头顶是快速移动的密林，各种藤蔓和枝叶。斑驳的树影投射下来，间或着温暖的阳光。他们并不在地面上，而在一个就像犀牛一样有着四条粗腿和粗壮的身体的破烂机器的顶端，而这机器正开足了马力，在茂密的丛林里披荆斩棘地前进。
“我在哪儿？”夜终于站立起来，环顾四周。一只棕褐色貌似猴子的生物忽然从丛林里跳落到这个机器平台上。它酷似一只猴子，只是体型更大一些，脸更长，有着一副突出的吻部，张开嘴来，露出上下两对可怕的犬齿。手里拿着一根尖锐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就朝夜投掷过来。
这个机器晃动得实在太厉害了，它没有投中。沉重的标枪擦着夜的胳膊过去了，落在机器犀牛的背上。呯地一声枪响，这个奇怪的生物向后倒下来，地面上流出一滩殷红的血，随着机器的晃动四处流淌。夜吓得魂飞魄散。旁边一个老人拿着长枪，这个人身上缠绕着灰褐色的破布，挂满了子弹。肩膀和胳膊裸露出古铜色发达的却明显衰老的肌肉。一头混乱的如茅草一般的白发下，是一张刻满了皱纹的沧桑的脸。
“欢迎回到现实世界……”老人的声音虽然大相径庭，但是语调和停顿里却明显有着夜熟悉的味道。”你就是那只会说话的黑猫？”
“是的。我一般都用猫的身体进入你们的世界——”，老人说：”因为猫对世界的感受比较简单。否则我就会因为留恋而不肯离开了。你现在需要多练习练习，学会走路和奔跑，还有使用枪……”
“这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打死它？”
“这是丛林狒狒。人类退出之后，他们的进化越来越快了。现在它们已经会制作标枪，设置陷阱，集体捕猎。现在它们是雨林的主人，我们是入侵者。它们在保护自己的地盘，这些小家伙凶悍无比，就算冲着枪口，也从不知道害怕。”
“为什么我们要入侵它们的地盘？”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老人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面端着枪警惕地看着四周快速移动的密林。狒狒们攀爬着枝桠和蔓条，随着机器亦步亦趋地在四周快速地移动，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呼啸声，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全世界都是它们的地盘——”，老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了！你可以叫我‘猫’。这是很多年前，我用过的绰号。”
降临现实一小时，夜已经开始怀念自己的家了。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糟糕了。比她的想象糟糕许多许多。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如果想去任何地方，只需要心中一个念想就可以了。她希望睡在床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宛如真实身在的电影，她还喜欢音乐，喜欢花，喜欢小说和漫画。但是在这个神仙居住的世界里，除了一片充满了疯狂凶暴生物的林莽，一头晃荡得厉害的机器犀牛，和一个脏兮兮的怪异老头，简直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拯救你们的世界……”猫又是一本正经地说：“我建议你拿起你的枪。这不是一个打猎的游戏，这是现实。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不但你再也不能回到你的美好世界，而且，你们的游戏世界最终将灰飞湮灭！”
“我不喜欢枪。”夜摇摇头，虽然在她的世界里，也有猎杀动物的游戏，但是她一点都不喜欢。她喜欢宁静、温馨、美好的感觉。不喜欢刺激和暴力。“如果我们要去做这么重要的事，我倒是挺关心，不过你应该详细解释给我听。”
“好吧，”猫无奈地说：“也许我应该找一个喜欢暴力的小子，而不是找你，更能完成这个任务。现在是地球历2933年——也许是2930年，但一定是30年到50年之间，其实我自己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现在我们是在地球上，地球是人类的摇篮。”
“地球？”夜说：“什么是地球？”
“地球是人类的真实世界。自从人类一降生就生活在这里。”猫说：“而你们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用计算机虚拟出来的完美世界。是人类自己创造的——我就是创造你们的世界的工程师之一。现在大部分人类都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好几百年。他们早就忘记了他们从哪里来。也忘记了所有在现实生活中需要的知识。因为他们不再需要这些知识了。”
“好吧，”夜想了一想，“我可以理解。在我的世界里，有许多虚拟的游戏。然而我们自己也一直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只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虚拟世界去看看真实现实的样子，他们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就像人不可能活着见到神一样……”
猫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小女孩的理解能力并不像自己担心的那么差。“虚拟世界的能量是由能量树供给的。这几百年来，我一直在维护能源树的正常工作。但是现在，这个系统问题百出。抵挡洪水的闸门无法关闭，再过几天，就要被淹没成一片汪洋了！我必须要去城市中央的地下，找到服务器的主机，学习必要的知识回来修复它。“我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为此我从你们的虚拟世界里选中了你，让你回到现实中来帮助我。”
“那我还能回到我的世界里吗？”这是她现在最害怕的事情。
“当然可以。”猫的承诺让她安下心来。“只要我们顺利的到达那里，连接上服务器的主机，学到所有的知识——一切问题都可以修复。你随时都可以回到你的完美世界里，并且这个世界也会一直这样稳定地运行下去。只是这路上危险重重！”
狒狒们开始改变了战术。他们用尖锐的石刃砍断藤条，大片的藤条掉落下来，残绕在机械犀牛的四肢上，这笨重器械的前进开始逐渐变得困难了。狒狒们发出惊喜的叫声。而猫则用一连串的枪声回敬了它们。
但是机械犀牛还是倾覆了。就像急刹的时候失去控制的汽车，向前倾倒了下去。夜一声惊叫，摔倒在茂密的草丛里。落叶积累而成的烂泥软软地托住了她。她翻了好几个跟头，狼狈不堪的站起来。而猫则矫健地跳在了一根盘曲的树根上。
几只狒狒落在他们的旁边，嘴里都叼着一根奇怪的竹管，啾啾几声轻响，几枚用某种坚硬的芒刺做成的飞镖从主管中激射而出，夜感到一阵刺痛。但是这些东西却没有射进皮肤，而是被反弹出来，落在了地上。
“去死吧！”猫一边咒骂，一边丢出一个冒着烟的拳头大小的铁球。轰然一声巨响，狒狒们在火光中四散逃窜了。
“你的手？”夜看见猫的右手掌上中了一只形状奇特的飞镖。猫恨恨地将它拔掉，丢在旁边的水洼里。“这些家伙越来越聪明了——他们居然学会了把黑曼巴蛇的毒液涂在荆棘刺上用来做毒镖。”他的手掌渐渐地变成紫色。“我们得赶快了……”
两人爬上丛林边缘的小山上。此时天气正好，昨夜的大雨早已停歇。碧空如洗。眼前是一片不一样的灰白色森林：无数残破的高楼大厦，就像茂密的森林一样依然屹立在那里，只不过全部成了残垣断壁。几只乌鸦悠然地在空中飞过，发出得意的呱呱的叫声。
“看到那栋最高的白色建筑了吗？”猫遥指过去，“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这就是城市的遗迹？那里有更多的狒狒吗？”
“没有——狒狒对城市很畏惧。他们很少来这里。但是城市里有城市的生物。有时候大街上狼。在城市的地下，有不知名的某种生物在生活着。上次来到这里，我听到过它们的叫声。”
夜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枪，跟在猫的身后。
猫打开紧锁的大门，进入到一片空旷的工作间。有无数个类似手术台的设备整齐地排列在这里。不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积满灰尘的设备上，都躺着一具可怕的骸骨。
“这些是什么？”夜惊恐地问。
“是人类的遗骨。”猫静静走过这片恐怖的地方，内心里小心谨慎地计算着时间，“时间刚好足够……”。毒液蔓延的速度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慢一些。一个小时之前，麻木的感觉遍布了整个手掌。他曾以为半小时之后就会一命呜呼。一个小时过去了，麻木的感觉也只延伸到了肩膀处。整个左臂不能动弹了，就像身体上挂着一块沉重的木头。如果在阳光下，那皮肤恐怕会呈现那种可怕的黑紫色。不过还好，只是感觉脚步有一些不稳，头重脚轻，意识还算清楚，想必等毒液蔓延到大脑和心脏之前，应该还能坚持半小时。夜紧紧地跟在身后。
“不知道多少年前……，”猫整理了一下混乱的脑子，这脑子在神经毒素的作用下更加混乱了。“我们在这里工作。我天天在这里上班。这是一个科技中心，我们在这里研究创造一个完美世界的技术。”
“就是我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夜问。
“是的。”猫一边说一边继续行走，走过长长的宽阔的走廊，两边都是那种奇特的设备，每个设备上都躺着一具人类骸骨。昏暗的阳光从各种破裂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灰尘几乎淹没了房间里所有的颜色。这一切对猫而言似乎记忆忧新。他还记得房间里明亮的灯光，整齐的工作台、一尘不染的地面，和整天笑语风生的同事们。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一切依然存在，只不过被厚厚的历史尘封了。
“现实世界有着永远的缺憾。”猫对夜说：“你看，即使把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关闭所有的房门，迟早灰尘也会填满所有的空隙。虽然那些高楼大厦再坚固，一百年，一千年过去，如果没有人们整天打扫、维护和修理它们，它们迟早也会像石头一样破裂最终被风化成一堆瓦砾，最终变成土壤。”
“为什么呢？”夜说：“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
“人类一出生就生活在地球上，”猫说，“我们努力地改造这个世界。为了更多的粮食，我们烧毁森林开辟耕地。为了能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们修筑了道路，建造了汽车、飞机。为了冬暖夏凉，我们发明了空调。为了寻找能量来推动这些东西，又挖掘了石油和煤，把二氧化碳排放到空气中。引起温室效应，改变了地球的环境，无数的生物灭绝——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完美的。这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于是有人醒悟过来，与其拼命地去改造这个无论怎么改造都不会变得完美的世界，不如自己去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来给人类居住。”
“于是他们就创造了我居住过的那个世界？”夜醒悟了，“这是怎么实现的呢？”
“因为人对世界的感受，”猫说：“无论你用眼睛看到的、还是耳朵听到的，或者鼻子闻到还是身体感觉到的外界的一切，都是你的感官产生的生物电流输入大脑的结果。虽然要改造世界并不是那么容易，但是要产生一个虚幻的世界，输入这样的电流来欺骗每一个人的大脑，这还是可行的……于是我们建造了一台巨大的计算机，用这些计算机来虚拟一个完美的世界。这个虚幻的世界最终转换成电流，输入每个人的大脑……”
“哦，”夜醒悟过来：“怪不得我可以用意念来改变我周围的一切。但是现在这能力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们用沙子炼制成硅片，然后把电路刻写在硅片上。这些硅片日积月累，越积越多，最终变成了一台庞大无比的计算机，运算的能力比全世界的人脑加起来都强。我们把这个机器修建在坚不可摧的地下掩体内，然后编写软件，虚拟出一个可以由人的意识所随意修改的完美的世界，因为它的本质是建立在硅片上的一个虚拟世界，所以我们把它叫做‘硅世界’——也就在你见到我之前，你一直生活着的那个世界。”
“因为是虚拟的，所以才是完美的？”
“是的，真实世界总是有缺陷的，”猫说：“但是虚拟世界却是可以由程序控制，按人的愿望而改变的。在真实世界里，你想吃一块美味的牛排，就得有一头牛做出牺牲。在虚拟世界里，只需要模拟你吃牛排的时候，味觉神经传递给大脑的电信号就可以了——而且绝对不会有变异的朊蛋白，导致你感染上疯牛病。这个世界里没有灰尘，也没有噪音，没有疾病，甚至没有让世界潮湿泥泞的雨。我们尝试把人的大脑接入这些电路。这就是我们最初的工作台：”猫指着那些人类的遗骸：“他们就躺在这里，用外科手术，将连接硅世界的线路和大脑的神经系统相连……”
“然后他们全部死了？！”夜惊恐望着那些躺在工作台上的骷髅说。
猫说：“可以说他们死了，也可以说他们还活着。最初我们只是把感觉神经的线路与硅世界相连。但是我们发现大脑和电脑连接之后，大脑就会逐渐地把电脑当做自己的一部分。你知道人脑是由脑细胞组成的，这些脑细胞互相连接，他们自认为是一个整体，他们互相依赖对方的计算。当这些脑细胞的末梢和硅世界连接起来之后，人类的思维方式似乎改变了。他们渐渐地把电脑的运算元件当做了大脑的一部分，就像对待其他的脑细胞一样对待起来，他们渐渐地和硅世界融为一体了，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自己，哪里是外部世界，我们把这个叫做‘融合’”
“那他们为什么会变成骷髅？”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猫继续说道：“人脑中只有经常使用的脑细胞，才会继续存在，而不常使用的脑细胞就渐渐地死亡了，正常的人类都是这样。人脑和计算机融合之后，他们开始更多地使用计算机中的运算元件来思考，使用自己的脑细胞越来越少了。漫长的时间之后，这些脑细胞就逐渐凋亡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死去——他们的意识转移到电脑里了。那些计算机的元件替代了他们的脑细胞，但是依然在思考和存在着。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直都在虚拟的硅世界里有着自己的意识，生活得好好的。我们无法判断这些人类到底还有多少意识在大脑里，多少意识在计算机里，所以没有人再敢把这些人从计算机系统上拔出——这就像把一个人的大脑分成两个部分一样危险。所以他们一直都留在这里。直到全部变成现在这些遗骸。”
“那其他的人类呢？”
“人们再也不害怕死亡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接入这套系统就可以永生下去。就算自己的肉体死了，计算机提供的巨大运算能力，也可以代替每个人思考，让他们一直生活下去。除非这套系统被毁灭了。最初只是一部分实验者接入了这套系统，后来是越来越多的人。人们都沉迷于完美的世界，没有人愿意留在风雨飘摇的现实世界里。最终绝大部分人类都进入硅世界了。只有一部分自愿留下来的人类留在现实世界里维护这套系统。”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苍凉：“但是生活在这样的现实世界里，无论医学技术多么高超，寿命始终都是有限的。他们全部死了。我一直活到现在，这得益于我对医学知识的兴趣，和一直的好运。不过这运气马上就要终止了。”
猫打开一扇铁门，按动按钮。一些古老的系统开始运转了，大楼里传来齿轮和链条吱吱咯咯转动的声音。夜跟着走入铁门，门自动地关上了。几个红灯亮起，猫按动一个按钮。一个红色的数字开始逐渐地减少，电梯开始不断下降了。
“硅世界的主机深埋在地下，“猫解释说：“无论如何，它解决了困扰人类所有的问题。人们再也不需要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上班了，不再需要交通工具，甚至不再需要粮食，也几乎不再需要挖掘石油和排放二氧化碳。田野荒芜了，城市衰落，而丛林和草原又繁荣起来了，地球恢复了绿色，所有的生物都开始繁荣起来。不过始终，硅世界需要能源的推动才能运作。人们设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建设一棵巨大的能源树，利用阳光、风和闪电，还有附近河流的水力吸取能量，来永远地给硅世界供电——就在一百多公里的郊外，狂河拐弯，水流最喘急的地方，我们正是从那里出发。电流通过架空的线路和地下的电缆运送过来，所以这里还有电力可以维持整个系统的运作。”
“但是时间这么久远，”夜说：“而且缺少维护，这些系统难道不会出问题吗？如果故障了怎么办？生活在硅世界里的人们会怎么样？”
“他们的世界会毁灭……”猫毫不留情地说。“一个小小的故障——比如防水闸门没有关上，狂河的就会淹没能源树下的控制中心，所有的线路都会短路，瞬间的短路，也许整个基地都会被融成一滩水，然后被冷水浇过，冻成一块顽铁。而硅世界会失去能源供应，整个世界就会立刻崩溃。所有生活在那个虚拟世界的人类也就不知不觉地全去见了真正的上帝。这正是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电梯不断下降，直到来到一处巨大的地下基地。一望无际是重重叠叠地，犹如集装箱一样整齐堆放的巨大金属箱。外面是犹如繁星一般闪烁着的信号灯。
猫一瘸一拐地带着她来到一个小房间，他的半边身体都开始麻木了，呼吸开始急促但是无力起来，心跳却是感觉一次比一次地缓慢。“这是我的工作室，”猫得意地微笑着说：“建立在离硅世界主机最近的地方。因为我是最核心的工程师。”说完点亮了房中的电灯。顿时工作室里雪亮得和白昼一般。
房间的中央是两套接入设备，躺着两具遗骸，一具大人，另一具只有一米多高，估计是几岁的小孩子。
“你们就是首先接入硅世界的头两个用户——”猫说：“这个是我的妻子，她也是你的母亲。而这个小孩就是你了，夜。因为你是在夜里出生的，所以取名叫夜。”
“我？！”夜惊愕而得几乎不能言语。
“是的，”猫说：“起初只是一种游戏，很安全的游戏。我自己多次接入这个系统，又很安全地回来。短时间的接入是不会发生‘融合’的。但是你们爱上了这个虚拟世界，从此不再愿意出来。我无法违背你们的意愿，最终发生了‘融合’无法再拔除了。”
“荒谬！”夜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我的肉体已经死在这里，那么我现在是什么？我现在不是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得好好地吗？！”
“你必须接受现实，”猫冷冷地说：“为了让你能像一个人类一样感受，我修改了你的一部分程序，所以你自我感觉始终是一个人类。不过如果你去看一下那面墙上的镜子，你就会明白过来……”
夜小心地走到镜子面前，镜子中的景象让她再次觉得世界坍塌：至少从镜子中看，她并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类似人类的，由一些破旧零件拼凑而成的机器人。
“我把你的意识从主机中导出，”猫说：“但是你没有身体。现在的技术条件下，没有生化研究所，也没有医院，没有工厂，再制造一个人类的肉体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用旧零件制造了一个机械身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随时都可以再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做回你自己。”
夜的脑海里就像闪电一般地快放过许多的概念和故事，在短时间里忽然发生了太多需要她重新理解的问题。“也就是说，”夜重复一遍：“你是我父亲。你在维护我们所有人居住的那个世界，而且……”
“而且它很可能就要毁灭了，”猫瘫软了下来，“如果你不能在这里学习到修复能源树的控制中心所必须的知识，并且赶回去将它修复，能源树一定会因为洪水而毁灭，而你们的世界也会同归于尽。而且就算躲过了这场洪水，随着狒狒和其他动物们的智力的进化，他们迟早都会成为这个地球的真正的主人。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也许他们会拆掉能源树，毁掉所有的人类遗迹，那时候硅世界也一定会毁灭得一干二净的。我已经帮不了你们了。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毒镖上的毒液很快就要扩散到我的心脏了。”猫说：“很快我就不能动弹。你要按我说的方法做。”
“你会死吗？”夜惊慌失措。“这太可怕了！你带我来到了什么世界啊！这根本不是什么天堂，这是地狱！我简直要疯掉了！”
“人类早就不害怕死亡了。”猫冷笑了一下，看看房间中央的遗骸：“你们早就死去了，有过害怕吗？为什么要抓狂。你按我说的做……“
“你要我怎么做？”
“看到那个红色的接口了吗？这个接口是连接硅世界的最高权限的接口。”猫说：“把你右臂上的插头接进去。硅世界里的存储器保存了人类历史上积累的所有的知识。在这里你可以获得最高的权限，和主机系统建立起连接。这样你就可以通晓一切。去学会那些知识吧，然后修好能源树的防水闸门，躲过这次大洪水。再回到你们的世界，就像我唤醒你一样，去唤醒更多的人类，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里来，重建人类文明。”
“我不可能做到的……”夜哭泣着说：“你不能丢下我，我们会全部死掉的！”
猫无奈地摆了摆手：“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别害怕死亡，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改变……”说完便不动了。如同石像一样凝固在地上了。毒液已经扩散至他的心脏，心跳停止了。两分钟后，脑细胞开始死亡。
房间里灯光雪亮。夜的心中却被黑暗笼罩了。一种可怕的孤独和无助感，比黑暗更可怕地网住了她。现在这个荒芜世界里，只剩她一个带着人类意识的东西了。
她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就算她能够按照她父亲说的做，拖着一个破旧的机械身体，她如何回去？甚至如何操纵电梯回到地上？如何跨越这一百多公里的雨林？怎么可能逃开那些疯狂的狒狒、各种奇怪的生物的追杀？如何去寻找茫茫林莽里的能源树？更糟糕的是如何修复它？如何才能安全地回到她的美好世界里？如何才能像父亲一样引导他们重来重建现实世界？太疯狂了，就像把一座大山，托付在一只小小的山羊的背上。一瞬间，她就感觉要崩溃了。她要如何才能办呢？对了，她忽然醒悟过来，她需要的，不过是知识。
空旷的地下世界里，传来奇怪的生物的叫声。凄厉犹如鬼魅，又有一阵阵的奔跑声，由远及近，似乎已经要到门外了。
但知识，就在那个红色的接口里。
夜擦干眼泪，把右臂上的探头，接入红色的接口中。硅世界一阵震撼，宛如神亲临人间。
人类的重生或毁灭，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