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庐,当梅老头儿瞧见跟在小孤儿周安然身后那白衣飘飘,风采卓然,活似谪仙人般的剑修三人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之后更是在听了小孤儿一番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意叙述后,态度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真叫一个狗腿呀。
如迎大爷般的将小孤儿和三名剑修迎回了医庐,之后又忙前忙后,为几人倒茶,拿出瓜果,最后甚至还为小孤儿捏肩捶腿起来。
“行了,老梅呀,我老周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一次,以后你照顾好自己,虽然你这些年对我又打又骂,但当年要不是你,我也早就饿死了。”
“所以大恩不言谢,都在心里头了,对了,那只小奶狗我就带走了。”
小孤儿原本很是得瑟的用手搭着梅老头儿的肩膀,口中喊着以往绝对不敢叫的名字,但是说到最后,却是难得的眼眶微红,语气也有些低沉。
“走吧,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带的了。”
小孤儿周安然蓦然起身转身,一气呵成。
脚下那只可爱的雪白团子亦步亦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
来时孑然一身,只一人耳,走时,倒挺热闹。
“公子那我们这就出发回王府?”俞地玄跟在后面问道。
“先去祭拜一下我娘亲之后再走吧。”小孤儿默了片刻。
周安然的娘亲葬在了离小泥村八里远的坟山上,这里坟茔座座,埋葬的几乎全是小泥村的人,但是此地平日里人烟稀少,只有过节时分,诸如清明方才有人前来祭拜。
过往之时,周安然在母亲去世不久,倒是日日都要来此地坐着,陪母亲聊天。
待得后来吃土挖树根为生那段时日,吃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走这整整八里远的路程来祭拜母亲啊。
至于后来在梅老头儿医庐生活期间,倒是来过几次。
大多都是替梅老头儿试验新药之后得到的补偿,允许他可以离开半日光景。
拒绝了俞地玄要带他直接御空前往坟地的要求,周安然仿佛朝圣一般,一步一脚印的向着坟地走去。
好似是要用脚丈量小泥村到母亲葬身的坟地之间距离般。
俞地玄两个徒弟留下了一个前去向上方青鸟楼船中的世子殿下嬴昊阳禀报,剩余一个则和师傅一起跟在周安然身后。
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的看着前方那个脑子抽疯了,明明可以省力御空却非要徒步而行的狗屁公子。
对于周安然这个自小便在这偏僻山村,如同山野村夫般出身的公子殿下,苏宇问全无半点尊敬之意。
且不说他身为俞地玄弟子,剑修身份,他苏家在大秦也是赫赫有名的豪阀世家,再加上他兄弟二人与世子殿下素来交情深厚。
但凡钟鸣鼎食、王侯世家,阵营之分总是格外明显。
为了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甚至手足相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以这么说,他苏家两兄弟便是世子殿下嬴昊阳这艘大船上的人!
原本身为镇楚王府独子的世子殿下,身后又背靠一门双王的琅琊王氏,镇楚王之下,整个王府事务可以一言以定之,诺大的王府,所有一切自然也归其所有。
而现如今这突然冒出来的周安然虽说现在还不值一提,但到底体内流淌的是镇楚王的血脉,日后诺大的镇楚王府必定也有他的一份家当在。
这无异于同世子殿下嘴里抢食!
心有惊天志,唯有仙人敌的世子殿下如何能忍?
或许有人会说,世子殿下与周安然两人间实力背景悬殊如深渊,以后随便从牙缝里挤出点东西便可以把周安然打发了,料定那周安然也不敢多生波澜!
但是人心叵测,更别说周安然这等骤然一步登天的货色了。
一旦尝到了甜头,想必日后必然想要求取更多利益。
而世事难料,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谁能说得清楚?
到了那时候,世子殿下与他这公子之间少不得有一场龙争虎斗,既如此,反正日后双方终是敌人,他苏家兄弟自然也就不用对周安然持什么恭敬之礼了。
就在苏宇问脑中思绪百转之际,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坟场。
坟山上,一座座的小土包就代表一个个死去的人,众多的小土包中,一座坟头长满了小野菊的坟茔格外显眼,那正是周安然母亲的坟。
上面那些小野菊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菊花具有清寒傲雪的品格,更寓意着吉祥长寿,母亲曾说过希望小周安然能够吉祥长寿。
更有诗曾言:“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所以当母亲死后,周安然采摘了许多的小野菊植于母亲坟头,儿子不孝,不能常伴母亲左右,那便让这野菊代替儿子守候母亲。
看到母亲坟茔,方才还一脸肃穆坚强的周安然此刻眼中有止不住的悲伤流露出来。
“娘亲,孩儿来看望您了,恕儿子不孝,有段时日不曾来看望您了。”
“孩儿此行来是向您辞行的,你生前一直念念不忘,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派人来接我去享福了,您放心,待得我在那边安定下来就把您一起接过去。”
周安然坐在母亲坟头旁,顺手折了一朵野菊在手,凑近鼻尖嗅了一下野菊花的芳香,一边低声念叨着。
一旁,俞地玄神情复杂的望着身前坟茔那块木质墓碑,上面刻着几行字,兴许是乡野村夫愚昧不知,墓志铭未曾按照正统格式,只简单在中央竖着刻了一行字。
“慈母姜月影之灵,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夫:周骁,子:周安然。”
在俞地玄神色复杂的盯着墓碑时,周安然的目光也恰好定格在了右下角那个“夫:周骁”三字上。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个名字无比的刺眼,就好像一块上好的白绸缎沾染上了一团杂乱的墨迹,一颗耗子屎搞坏一锅汤!
陡的,周安然顺手挖起脚边黄泥,一把将那夫:周骁三字糊住覆盖,还心灵手巧的抹弄几下,将那黄泥绘成了一朵小野菊形象。
将多余黄泥擦在裤腿上,周安然站起身来,凝视片刻自己的杰作,点点头,满意一笑,转身离去。
身后,坟茔生野菊,母死之年儿手植也,今已茂盛似华盖矣。
有风吹过,众多的小野菊随风摇曳,仿佛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在遥遥挥手告别即将远游的幼子。
“公子不跟夫人多聊几句?”俞地玄一直默然的望着,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不聊了,该说的都说了。”周安然说到后面音量已经细如蚊蝇,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不该说的也在心里说过了。”
陡然话锋一转,周安然一脸期待望向一旁俞地玄道:“仙人大叔,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飞过,不知……”
“公子想飞?简单!”
周安然话还没说完,一旁苏宇问突的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周安然肩膀向上一提,整个人瞬间如同一只炮仗拔地冲天而起。
其脚下一柄飞剑灵动若游鱼,迎风暴涨,驼负着二人迎着万丈云天彩霞而去。
呼呼呼!
耳旁风声呼啸,如同巨兽嘶吼,狂风吹得周安然根本睁不开眼,随着高度越来越高,云海骤然将两人身影包裹其内。
或许是弹指间,亦或永恒,在这一刹那,周安然瞬间感觉耳边风平浪静,寂静无声,试探睁眼,陡然愣住。
只见得在其脚下,洁白云海绵延无边,白皙赛雪,云涛滚滚,云卷云舒。
在不知道多远处,一轮大日释放万丈光辉,普照世间,为云海披上了一层灿金。
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周安然瞳孔都仿佛化为了黄金,周身上下连带发丝也遍染金黄。
而就在这样如同仙境般的地方,他和苏宇问就如同梅老头儿医庐书架上,话本传说里的仙人,脚踏飞剑,立于云海,衣袂飘舞,长发飞扬,沐浴霞光,脱离红尘,不可一世!
轰!
就在这时,只见得一旁苏宇问重重一跺脚,瞬间有一道粗壮如蟒的银白剑气嘶吼扑出,搅动风云,使得云海翻腾,如同海上浪起,要淹没一切。
几乎弹指间,原本层层叠叠给人以厚实之感的云海就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云海口子下方,大地已经望不真切,只有一座座大岳巨峰,如同战场沙盘上按比例缩小的模型般。
几乎瞬间,周安然两腿便开始发软颤抖,脚底生麻,如有蚁虫钻动。
额上冷汗直冒,不过在一瞥见一旁苏宇问那好似故意的讥笑时,他猛地双拳握紧,指甲深陷进肉里,剧痛使得精神一震,牙关在一锁紧,恐惧也就如同潮水退去大半。
一旁苏宇问在瞧见周安然这出乎意料的顽强后,倒是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嘴角有一抹冷笑露出。
“诶诶诶,公子你别乱动呀,飞剑不稳了,你会摔下去的。”
苏宇问一边说着,一边神情略有慌张,而其脚下心神相连的飞剑却仿佛生了变化,开始剧烈晃荡起来。
骤然间,周安然脚下打滑,一个趔趄,身形竟然就这样直直的摔了下去。
啊啊啊!
周安然亡魂皆冒,奋力大吼,不过很快狂风灌入口中,使得他吼叫不能,耳边更是如同有大鼓擂响,震得头脑发昏,只能张牙舞爪的疯狂挣扎。
强烈的失重感使得周安然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同时还有灵魂更是感觉要吓飞了。
眼看着大地景物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死亡也越来越近,周安然心脏几乎骤然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一声剑鸣宛若龙吟响起,一只手臂猛地抓住了其衣领,猛烈的惯性带动着周安然的身体依旧向前冲去。
咔嚓!
单薄劣质的衣衫根本禁不起如此折腾,裂帛声随即响起。
苏宇问骤然感觉手上一轻,向下一看,只见得周安然身体如同飘落枝头的叶,打着旋冲向大地。
此时苏宇问一个愣神,再想去拉周安然也来不及了,他的速度还未曾达到这般极速。
这一刻,苏宇问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周安然的脑袋如同一颗西瓜般,狠狠与大地相撞,被砸得破碎,鲜血飞溅,红白之物啪嗒啪嗒,铺满地面。
就在这时,平地生潮,一片汪洋呼啸出现,一条蓝色蛟龙冲出水面,头颅微低,将周安然稳稳接住。
孽徒!
几乎同一时刻,一声呵斥惊起,便见一道电光般的剑气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苏宇问右胸,带起一捧嫣红血花。
那站在飞剑上的青年以手捂胸,一口鲜血喷出,面色瞬间煞白。
半晌后,破空而去的青鸟楼船里,一间布置精雅,文案清供,书架香炉,豪华大床应有尽有的客房中。
周安然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满脸笑意的打量着自己身上那如同羽毛般顺滑的锦衣。
不过很快其面上喜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数种情绪交织的复杂,有茫然、有冷静、有思考、有怨恨……
楼船顶层,一间仿佛宫殿般的房间里,世子殿下嬴昊阳站在窗外高台上,迎着大日,背着双手,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山高水远,一路颠簸,路不好走,可要小心些,否则……可是会颠死人的!
医庐里,一个老头儿一脸肉疼,手里把玩着一个极其精巧,内里雾气翻滚,隐约勾勒出一个少年模样的青色玉瓶,低声呢喃:“老夫这碗汤可真的花费大呀,要是不能走出五步石梯,老夫抽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