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时节,露蝉声渐咽,秋日景初微。
炎热即将褪去,清晨的田间,已经有料峭秋风入怀,打在一个身穿薄衣,肩扛扁担,挑着两大桶粪水的少年身上。
少年约莫十一二岁,身材干瘦,单薄的衣衫上补丁处处,能够明显看出其衣裤并不合身,足足露出一大截的手腕脚腕。
料峭的秋风顺着裤管领口灌入少年衣内,也不知道是挑着粪水劳作使得身体发热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在秋风吹打下,少年并未感觉寒冷,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他并不喜欢秋冬时节,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没有厚实衣裳的他总会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简直能够比拟擂鼓。
而一旦到了春夏时分,天气回暖,纵使有些时候烈日如火炙烤,但是对于只有破衣裳穿的少年来说依旧胜过寒冷。
少年正是小泥村的孤儿周安然!
自从四年前,七岁那天和狗抢食被村里梅老头儿收留之后,小孤儿周安然便在梅老头儿这里劳作过活。
每天清早鸡还未鸣之际,小孤儿便要起来挑水劈柴,将火升起煮饭,然后便外出挑粪淋菜,菜淋好后,匆忙吃过早饭,便要开始去照料梅老头儿那几亩药田。
当初虽说只照料新开垦的一块药田,但是显然小孤儿不会如此天真,既然叫自己来是以劳作换活路的,那么自然所有的活儿都该自己做。
照料药田不像挑粪这般简单,只需要付出力气便行。
药田很是精贵,不仅要下力气,还要用心动脑子。
要时刻捉虫,熟悉每一株药材的习性,状态,在缺水的时候及时浇水,在缺氧的时候及时松土,需要光照的时候要将笼罩其上的网罩祛除,不需要光照时又要将网罩盖上;
缺养料时,要及时用梅老头儿自己配的肥料埋入土中、进行补充等等,不过这只是普通药材,有一些特殊习性的药材则更为麻烦一些。
譬如十星昙花,素有昙花一现的说法。
意为此花成熟开花之际只有极短时间,必须要立马将之摘下妥善处理,否则这花就算废了。
而此花,梅老头儿药田里恰好有一株,也恰逢临近花开。
所以这是小孤儿周安然的重点关注对象,他要时刻关注十星昙花的状况,要确保在昙花开放之际及时通知梅老头儿。
此外,还有一些特殊药材,如宝瓶花,每日正午时分就会吐出一滴药液,这就需要小孤儿及时收取;
土龙根,龙形,由梅老头儿用数种药材嫁接混栽而成,顶端有两个孔洞,仿佛土龙鼻孔,需要时刻保持畅通,供其呼吸生长。
而这土龙根两个孔洞中会在傍晚时分分泌出类似于鼻涕般的黏性物质,如果小孤儿没有及时将之清理,一旦堵塞超过一刻钟,那么这土龙根便会枯死。
一般来说堵塞最好不要超过半刻钟,否则土龙根的活性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记得有一次就是因为周安然一时间忘记了此事,待得想起时,一刻钟都要过去了,事后土龙根萎靡了整整一个多月才休整过来。
而周安然呢,也被梅老头儿狠狠惩罚了一番,整个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
一个多月时间里每天只能吃一顿饭,每晚都只能在屋外跪着睡,一直到土龙根恢复好转方止。
种种药材的照料便需要小孤儿全神贯注,但是这些对于熟能生巧之后的小孤儿来说都不成问题。
难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的试药!
梅老头儿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置书册,里面书籍种类繁多,医书、手札、志怪传说、话本等等。
小孤儿周安然是识字的,因为他的母亲是读过书的,所以小时候经常会教他识字。
日积月累下来,认识的字也挺多的。
偶尔闲暇,小孤儿便会进书屋翻看一些感兴趣的书册。
至于那梅老头儿则整日泡在书屋里,抱着医书,研究各种药理。
时常都会突发奇想用几种药材混合组成一张药方,然后按照药方制成药让小孤儿做药人,测试药效。
各种奇葩的药方折磨得小孤儿欲仙欲死,什么吃了之后会不停放屁,而且臭不可闻呀;
什么半夜突然起来,像公鸡一样打鸣,或者深夜站在树干上,像只猫头鹰一样,双眼放光的也就不说了。
最让周安然记忆深刻的是上一次,吃了被梅老头儿称为重振雄风丸的药后,周安然只觉得小腹中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
走在村里,无论男女老幼,看谁都面目可亲,就连村西张大娘家那肥胖如山的如花都觉得她眉清目秀!
算一算日子,貌似又要到梅老头儿新药出炉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这一次这该死的糟老头子又会弄出什么怪药来“谋害”自己?
小孤儿周安然一时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远处梅老头儿兀然从墙后探出头来,遥遥对着小孤儿周安然招手喊道:“小子快过来,今天你可算是有口福了!”
“得,灾难又来了,该死的变态老头子。”
小孤儿低声咒骂,不情不愿的放下挑粪的桶,慢吞吞朝着梅老头儿的小院子走去。
远远的,就瞧见这梅老头儿手捧着一个脸盆大小的陶瓷大碗,碗中热气腾腾,也不知道放的什么毒药。
“周安然呀,来,过来,近来看你小子做事挺认真的,这不,适才周猎户提了一只野鸡,正好炖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梅老头儿慈眉善目,神情和蔼可亲,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了,活似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一幅爷慈孙孝的众生相。
“来,安然呐,干了这碗鸡汤。”梅老头儿声音温柔似水,将手中的碗凑近小孤儿。
“梅药师,您老人家别这样叫我,太亲切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周安然只觉得浑身僵硬,后背直冒寒气。
“嘿,你这臭小子还真是贱皮子呀,好好给你说不管用是吧,那现在赶快给老夫把这碗汤喝了,要不然那边两桶粪水。二选一,你挑一个香的?”
梅老头儿眉头一扬,皮笑肉不笑。
“别别,别呀,梅老我喝鸡汤!”
周安然赶忙伸出双手将那装着鸡汤的大碗接了过来,低头一看,当时眼皮便跳了两跳。
原来在那黄澄澄的鸡汤里除了鸡肉外还飘着一条两指粗细,近半臂长短,浑身五颜六色,腹生百足的大蜈蚣!
这蜈蚣身躯盘成了一圈漂浮在鸡汤面上,蜈蚣身下,两条筷子长的碧绿色小蛇在晃荡的鸡汤里露出了尾巴;
三条浑身纯银,带着奇异纹路的壁虎若隐若现,一只通体赤红,如同浴火的蟾蜍翻着白肚,四只墨黑色的蝎子背脊之上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露出其内雪白的嫩肉。
嚯,这碗鸡汤,五毒俱全!
“梅老,这,这能吃吗?”
周安然看着眼前这碗鸡汤,心头直发怵,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下嘴呀。
“废话,怎么不能吃?这可是老夫查阅古籍医书,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大补汤!”
梅老头儿神色得意,自顾自道:“俗话说得好,五毒配鸡,一口祛病,两口长寿,三口升天!”
“升天?这可不就是升天嘛,喝了之后,一命呜呼,灵魂升天!”
小孤儿周安然的手蓦然一抖,碗里面的鸡汤顿时晃荡,差一点就洒了出来。
“臭小子,你可给老夫端稳喽,要是洒了一滴,那么待会你就喝一口粪水来补!”
梅老头儿漫不经心的一瞥小孤儿。
“怎么可能手抖呢,梅老纯属意外,意外。”
小孤儿面色骤然一僵,艰难的挤出一抹笑容。
随后吞了一口唾沫,心一横,眼一闭,头一扬,手一送,口一张,便将那碗五毒配鸡汤咕噜咕噜的给喝了下去。
当这五毒鸡汤入口的第一口,周安然就被那怪味给打败了,差一点就一口吐了出来。
不过一旁梅老头儿咳了一声后,周安然眼神蓦然一凶,便将那五毒鸡汤给吞了下去。
“喝完呀,可不能浪费,这碗五毒鸡汤可花费不小。”一旁梅老头儿不忘提醒道。
足足半刻钟,周安然方才将这碗五毒鸡汤给喝了下肚。
梅老头儿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小孤儿,双手不停的搓着,神情很是急切:“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没,没什么……啊”小孤儿正欲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可是紧接着下一刻,他突然惨叫出声,旋即,身体蓦然扭曲抽搐,面色通红,仿佛一只烧熟了的大虾。
“啊,啊啊!”小孤儿痛苦的按住肚子,满地打滚,一旁梅老头儿却抱着双手,淡然的看着。
突然间,只见小孤儿陡的冷静下来,四脚着地,冲着前方梅老头儿就是一口唾沫。
随即手足并用,飞快的转换位置,不断的朝中央吐着口水,那样子活似一只正在吐丝织网,捕捉猎物的蜘蛛!
不到片刻功夫,小孤儿骤然停了下来,两手一脚着地,另一只腿高高翘起,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蝎子,眼神凶狠冷漠。
几个弹指瞬间后,小孤儿又改变形态,呈蹲坑状,两手触地,嘴巴一鼓一缩,好似一只蟾蜍,接下来,小孤儿将五毒五种形态一一表演了一番之后,终于他不在动弹,成大字形躺倒在地。
“呼,终于完了。”一旁梅老头儿也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刻瞧得小孤儿终于消停之后,也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突然间再起波澜!
咯咯咯咯!
一连串母鸡打鸣下蛋的声音骤然响起,随即便见得小孤儿弯腰驼背,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放在身前,头颅一伸一缩,两脚高抬轻放,不时闪电般向前啄去,那样子,不仅形似母鸡,更加神似!
望着小孤儿周安然的一连串怪异举动,梅老头儿揪着自己颌下胡须,目露沉吟,半晌后突然一拍自己额头,十分懊恼道:“哎呀,真是老糊涂了,份量加多了!”
一旁那正做母鸡态势的小孤儿貌似还残存一丝神智,此刻在听闻梅老头儿这老没良心的自责之后,霎时眼睛一红,咯咯之声猛然高涨,径直冲着梅老头儿冲了过来。
那架势,活似一名带头冲锋,陷阵沙场的将军!
“哎哟,臭小子别咬了,把老夫咬死了,可就没人给你研制解药了!”
梅老头儿被变作母鸡的小孤儿咬得抱头鼠窜,满院子的乱跑,那惨叫,隔着老远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