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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祝被拘于掖庭宫。

    那一日被国子监诸生赶回长信宫之后,大将军便已赶到,为了维持平衡,上官鸿不得不同意大将军行废立之事,而他们两人既然意见一致,面对所谓罪证与汹汹群议,太尉李非也只能同意。

    在这之后,嬴祝便被执金吾们带到了掖庭宫。

    比较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拘捕他的执金吾,原本的职责是护卫他。

    嬴祝已经明白情况不妙,但真正让他绝望的是,在被拘半日之后,他的老师董伯予也被带来,与他关在了一起。

    董伯予领着一些从齐郡带来的亲信想要救嬴祝,可是面对大将军与太尉手握的重兵,这点人根本没有作用。董伯予选择放弃抵抗,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和嬴祝呆在一起。

    “公孙先生还没有被抓住,他一向多智,一定在外头想办法,一定如此!等大局逆转之后,朕,朕……”

    嬴祝喃喃自语,而旁边的董伯予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告诉过嬴祝,当事情有变之时,公孙凉第一个逃走,甚至说都没有说一声,可是嬴祝此刻如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一根稻草。

    “陛下到!”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呼声。

    嬴祝猛然起身,打开了门,狂喜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

    他以为外面人所呼的陛下还是他。

    董伯予青着脸出来,将嬴祝掺扶住,以免他兴奋过度。

    而赢吉与赵和,已经在一群武士护卫之下到了。

    看关穿帝服的赢吉,嬴祝的眼睛直了:“你是谁……你……你为何穿着我的衣裳,来人,来人,快将这胆大妄为的谋逆之徒给朕捉住!”

    赢吉微微一笑,回脸对赵和道:“你瞧,这就是临淄王。”

    “临淄王……朕乃天子,朕是皇帝!”嬴祝大叫道。

    “几天前你这样说没事,如今再这样说,可就是僭越的谋逆之徒了。”赢吉睨视着他:“说实话,我……哦,朕很想杀你,但朕初登大宝,不想让天下人笑话朕缺少仁恕之心,所以才让你去临淄为王,那里你熟悉,就在齐郡,还有稷下学宫。”

    “你……你这……”

    “住口!”嬴祝还要叫骂,他身边董伯予却是一声喝。

    嬴祝闭上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是何人,有何资格可以身登帝位。”董伯予瞪着赢吉:“况且你既已经得到了帝位,为何又要激怒陛下……激怒临淄王,好给他安插死罪之名?”

    “听闻董先生是儒家七贤之一啊,稷下学宫的上任祭酒。”赢吉对他拱了拱手:“我,烈武帝之孙,太子胜之子,大秦嫡脉,论起为皇嗣的资格,莫说你身边的嬴祝,就是先帝也未必比我更正!”

    董伯予抿紧了嘴,而旁边的嬴祝眼中闪着悔恨的光。

    他们都听说过逆太子有遗孤,嬴祝甚至专门令公孙凉去找到这个遗孤,为此而设了刺奸司,但是他们失败了。

    “至于激怒嬴祝,不,他便是发怒了,我也不会赐他死,倒是董先生,先生既是当世大儒,何不出仕朝廷,为大秦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

    董伯予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赢吉。

    “我虽然在市井之中,也听闻董公的声名,而且董公原本就是先帝为临淄王选择的王师,并非嬴祝自己的家臣,如今朝廷屡遭变故,正在用人之时,特别是御史大夫,正需要如董公这般刚直之士。”赢吉诚恳地道:“我虽然与大将军、丞相等有约,只问政不干政,但举贤荐才,不敢避讳,愿意破例替董公说上一声!”

    “你……你……”

    嬴祝身体摇摇欲坠,指着赢吉,眼中的恨意转为惊怒。

    他到这个地步,可谓众叛亲离,就连公孙凉都已经离开了他,那些曾经奉承他的朝臣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唯有董伯予一人还追随于身侧。

    可是,眼前这个夺去了他帝位,夺去了他一切的人,却还想连董伯予也夺走!

    何其残忍!

    董伯予也是望着赢吉,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却不是答应赢吉的出仕邀请。

    “我为王师,十分惭愧,未能助临淄王养成身性,反而急于求成,至于令公孙凉辈有虚可乘。不知大将军为你所请名师为谁,至少在教育弟子上,他远胜过我。”

    董伯予也承认,比起满心急切想要揽权的嬴祝,愿意与辅政大臣妥协的赢吉,更适合皇帝这个身份。

    不过,他紧接着道:“我虽然在育人之上不如陛下之师,但至少在气节之上不可逊色于他,我愿意从临淄王,既已为王臣,终身为王臣,不敢有负一日。”

    赢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他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冷冷地看着董伯予。

    董伯予也看向他,认出他正是半途拦住喝问公孙凉之人。

    “公孙凉呢?”

    “已悬首城头,以慰……以慰帝师之灵了。”赵和冷冷地道:“陛下被公孙凉追杀,帝师以自己性命相救,你若是真想与帝师比气节,那就早点死吧。”

    说完之后,赵和再无兴趣,转身先走了一步。

    董伯予面色微微一变,而嬴祝忙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先生,先生!”

    董伯予须眉微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嬴祝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陛……殿下放心,我不会死,我便是在气节上输与别人又能如何,我绝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陛下,一直陪着,直到……”

    董伯予眼中闪动某种光芒。

    嬴祝怔怔看着他,突然双足一软,跪倒在他膝上,开始放声痛哭。

    这几日他只是骂,只是咒,还没有哭,这一刻真正地哭了起来。

    赢吉随赵和一起出了掖庭宫,路上摇了摇头:“当初王夫子对我说,卑微之人,亦有闪光之处,不可随意轻贱于人。现在看来,就算是嬴祝这样的蠢物,身边也有一个忠心耿耿之辈。可惜,我方才的话是真心,若是董伯予愿意,大将军与丞相真该将之辟为御史大夫,至少这样,朝廷里的贪官污吏会少一半。”

    “不去说他们了,陛下,我要告辞了。”赵和对继续讨论嬴祝没有什么兴趣了。

    “我明白。”赢吉也有些意兴阑珊。

    两人都明白,今天他们还可以象朋友一样随便聊天,可下一回再见面,是否还能如此就不一定了。

    赵和出了宫,原本是想回丰裕坊,可是还没有走就又被人拦住。

    这一次是大将军派来的人,让赵和去大将军府等候。

    大将军此时忙碌异常,虽然让人拦住赵和,却没有第一时间见他,一直到傍晚时分,大将军才抽了时间,召赵和入内。

    大将军府前等候的官员比起上一次陈殇带赵和来时更多,这些或紧张或窃喜,不过看到赵和越过他们,先去见大将军,他们无一例外都向赵和露出讨好的笑容。

    赵和没有理睬这种对权力的谄媚。

    见到大将军时,他也没有行礼。

    “怎么,你心中有怨意?”正在披阅文牍的曹猛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笑了起来。

    “若我说有怨意,你会不会让人立刻进来把我杀了?”赵和反问。

    “那倒不会,陛下虽然在市井里混迹多年,但他真正的朋友却不多,在他成为陛下之后仍然能够和他成为朋友,仍然有资格和他成为朋友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以说,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曹猛摇了摇头:“我受烈武帝遗诏,希望他至少还有真正的快乐,所以你只是对我不敬有怨意,我怎么会杀你。”

    曹猛相貌堂堂,此时又未着甲,他起身站直,背手缓缓踱步,风仪十足。赵和所见,能与他比风仪者唯有一人,就是已经死了的罗运。

    想到罗运,赵和心里凛然。

    自己其实早就应该明白大将军是什么类型的人,当初大将军幼女与罗运相爱,可是大将军却拆散他们,将女儿曹娥送入宫中,为先帝皇后——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容易应付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拱手让出权力?

    无论是嬴祝为帝,还是赢吉为皇帝,大将军,都是那个大将军!

    见赵和怔怔不作声,但神情中警惕之色大增,曹猛又是一笑:“好吧,你对我有怨意无所谓,你别对陛下有怨意就行,而且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敲打你,是有事托付予你。”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我为何要替你做事,此前已经被你牵着鼻子走,成为你的工具,现在还要这样?”

    “我没有牵着你的鼻子走,从一开始,你都是自愿的,你想想看,你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曹猛摇了摇头:“别说这孩子气的话,没来由让我低看了你。”

    “被你低看些更好,至少不用担心不明不白被利用了。”赵和半晌后回答。

    “总之既然陛下有意让你去稷下学宫报复,那么这件事情就必须托付给你,盯着齐郡一些,有什么事情……你和萧顺之可以便宜行事,事后我都会认可。”曹猛道。

    这个“事后认可”几乎就给了赵和与萧由在齐郡的无限权力!

    赵和不解地看着他。

    曹猛转过身,他身后墙壁上,挂着赵和已经见过的那张地图。

    “即使我击败了犬戎,半个燕赵之地也会生灵荼炭,若是运气不好,今年再有点灾荒,饿死者可能是上百万!”曹猛道:“到那时,齐郡仓中的粮食,就是这数百万人救命的希望……阿和,你不是替我做事,是替天子做事,是替王道做事,是替这可以不必饿死的百万百姓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