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帝姬侍女 >第十四节 归家
    秋风送爽,烈日当隐,汴州城落下了第一片梧桐叶。

    京都的时节流转不是潜移默化的,往往发生在—瞬间。比如,今晨云束推开窗,裹着青草芳香和泥土湿气的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沁入她的衣衫中。

    她用过早饭,抱着喜儿在院中走上一圈,便将喜儿交给朱禾与乳母。她从屋内取出一册竹简,坐在廊下,右臂搭在栏杆上,倚着良辰熏风,参悟书中义理。

    邻宅设宴,邀请歌场瓦肆名伎前来弹曲歌咏助兴。此时,佳人正吟唱秦少游的《虞美人》。婉转美妙的歌声飘过院墙,在明媚的秋光里摇摆荡漾。

    “行行信马横塘畔。烟水秋平岸。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

    红妆艇子来何处。荡浆偷相顾。鸳鸯惊起不无愁。柳外一双飞去,却回头。”

    心中若有若无的哀愁仿若绿窗外的晴丝袅袅。

    身后一片光影被遮住,煦光自遮挡物两侧流泄,投射在花窗、廊柱上。

    她回过头,见栏杆外立着一位秀颀挺俊,着半新茶青窄衫的男子衔笑望着她。

    云束呆怔在廊边。

    男子笑言:“准是如今的这副粗糙模样让你认不出来了。”

    云束依旧痴愣地盯着他

    男子问:“可认出了?”

    云束笑了一声,眼中有泪光闪动。

    陈均白把背在身后的左手移向胸前,手中拿着一枝嫩红的鲜花,道:“我自远方归来,并没有为你带礼物。今早从宫中回来,路过朱雀桥,见有卖鲜花的担子。我身上的钱不多,不能买其他名贵的花卉,只够买下这枝蔷薇。”

    云束微笑着接过花,移至鼻尖下轻嗅后,才道:“我不知道你归宅的讯息,没有提前为你备接风宴,连一份礼物都没有准备。但你既赠我蔷薇,我也应该回你一份礼。跟我来吧。”

    云束引陈均白穿过长廊,来到厢房。院中奴仆见他归家,皆是满脸激动的神情。

    陈均白未回应在场人兴奋的情绪,只眸色沉沉地凝睇着摇篮中啃着小手的喜儿。

    他向云束投去求证的目光。云束似笑非笑地说:“这是我给你的回礼。”

    陈均白缓缓走至摇篮边,半屈着身体,注视着女儿。喜儿不怕生,瞧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盯着自己,反而边啃着手指边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

    陈均白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摇篮内,轻触喜儿的小脸。喜儿喜欢别人抚摸她的脸,挥舞小手,朝陈均白笑了一下。

    陈均白先是怔了怔,接着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他转头望了眼云束,见她朝自己眨了一下眼。 他的一方期许、怀疑被那能够冲上云霄的意外之喜所取代。一时之间,黄沙漫地、甲光金鳞、尸山血雨均从他脑海中闪退。他的心当下只容得下一妻一女一家。

    陈均白去了汪氏的屋子,汪氏见他平安归家,不禁喜极而泣。陈均白遂好言相慰。

    晚上,于宅中挂灯备酒,到瓦肆里请几个小唱名角,摆一桌接风宴,为陈均白接风洗尘。

    宅中人观看表演,谈话嬉戏,只至戌时筵席才罢。

    夜阑人静,更漏已深。云束却毫无睡意,遂翻了一下身。一句人语自枕边传入耳中“还没睡?”

    云束道:“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

    陈均白道:“以往这个时候,我要么在营中值夜,要么在驻守城楼。因害怕西夏军队偷袭,就连小憩时,也要高度警觉。况且正值战时,宋夏交锋,我也无心睡眠。”

    云束偎着他,道:“索性睡不着,我们说会话吧。”

    陈均白含笑道.“好呀,你想聊什么?”

    云束道:“我想知道你在外的一年多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陈均白笑意凝在嘴角,又悄然散去,顿了片时,才道:“行军在外,便是把性命系于腰带上。战场上金戈流矢,战场外天灾人祸,没有一个地方是彻底安全的。在这里,生命的凋落只在刹那间,可能是一支箭,也可能是—口水,甚至你无意中接触到的东西也可能要了你的命。孟元甫大将军对我们说,既做了将士,一定会有上战场的那天。我们的命从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过是阎王让我们暂时保管,说不定哪一天就收回去了。既然这样,不如趁自己这条命还在的时候,冲锋陷阵,报得君恩,赢取功名,将来能够受到天家荫庇。”

    云束明白孟元甫大将军的这习话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士卒在战场上搏杀,莫做逃兵。

    “国军往庆州支援,还未到达,便遇到庆州知州派来送信的士兵,说李合旂知道圣上派禁军前来增援,胆颤不已,不仅撤了庆州城外的军队,还主动向他示好。我们收此佳信,心中大喜,便放缓了前往庆州的步伐。谁知,李合旂发起突袭,一举攻下庆州。随后,乘胜南下,包围渭州。渭州知州慌忙请求驻扎在秦凤路的禁军增援。五万禁军赴渭州作战,至渭水,中了夏军埋伏,损失过半,几位将军被俘,渭州遂被攻克。我们收到这一消息,痛惜难言,责骂自己轻看敌军,以至失去庆、渭二州。”

    云束认真倾听他的话,问:“后来呢?”

    “之后,我们加紧赶往延安府。驻营完成后,监军和诸位将军与帐中商议对战策略。眼下敌军主要分驻于庆、渭两州,支援夏军还留于大魏边界。监军张聿钧提议于延安府设垒,防御夏军进。孟元甫大将军却言,李元旂志于南下,西面设垒不起作用,应派兵往凤翔府,阻挡敌军继续南侵。

    姜朗大将军冷言道昨日李元旂掳掠谓州百姓及财宝归去,且用诏书形式诰谕百姓,内言“今朕今亲临谓水,不日直据汴州”,此等忘乎所以的小人之态,全然忘却昔日圣祖恩德。区区蛮奴,胆敢貌视皇恩,犯我大魏,张大人竟胆怯至此,何故忍让不抵?对于他的质问,张聿钧哑口无言。姜朗沉声道,他仅是一粗鄙之人,空有满身武力,不比那些饱浸文墨的文臣。但他知道国难当头,拒不抗敌,一味退避,任由敌人侵我河山,欺我人民,这样的官员会是大魏的罪人,是要被后世的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姜朗虽是指桑骂槐, 其字字珠玑亦令云束万分折服。一国既有御敌之军,却甘愿忍退求稳,任由河山凌于敌手。这样的大臣,甚至君主,必会受万人唾弃。

    陈均白继续道:“姜朗指出,夏军眼下气焰正嚣,若我军退避,反倒助长敌军士气,涣散国军军心。因此,直面迎敌,便是良策。如今敌军主要集于庆、渭二州,可派将领分率五万兵过洛水、渭水扎营,以持环绕之态,防止李合旂继续挥师南下。另让退于凤翔府内的余下军队与当地厢军编合,以备支援。”

    清辉满室,透过纱缦,映射在他的脸上。在幽光下,他的面容晦明不清,一双眼睛却显得异常淡漠。

    将军角弓,的卢飞马,平沙莽莽,青山白骨,料得当时再壮阔,史官提笔颇不尽,皆为一地月华所洗,成了不眠夫妇夜中闲谈,可谓是亘古未变。

    云束正在心中由感而抒时,陈均白忽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

    云束问:“这是做什么?”

    陈均白答:“这里被一流矢所伤,留下了疤痕。”

    云束手掌覆在他中衣上,感受他心脏的跳动,问:“如何伤到的?”

    陈均白道:“我于城楼上巡夜,突然一支箭自城外飞来,射在我的铠甲上。守城士卒大惊,当即进入警戒状态。一个士卒忙请军医来为我治伤,幸而箭上无毒,也未伤及心肺,拔下箭,上药包扎后,观察了几天,便无大碍了。”

    云束轻声道:“看来,阎王都不想收你的命。”

    陈均白浅笑,道:“出征在外,生死全凭个人命数。每逢战事吃紧,士兵都高度戒备,不眠不休地守着营地和城楼。将军于主帐内,讨论最好的作战攻略。待战时缓和,我们白天需得在沙场点兵,夜间还要在帐中看兵书。就是这段时而紧张时而枯燥的日子,你知道我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吗?”

    他侧首询问她。云束摇头。

    陈均白卸下心上重负,开颜道:“全靠你夹在夏衫袖中的那张字条。我常在残阳如血,羌笛笳声的塞外城楼上默念于心。”

    “吾待君归来,共看上林花。”云束随他附和。

    陈均白垂下眼睑,道:“束娘,你知道吗?当我被夏人流矢射中的那一刻,我脑海中第一反应是我将命丧于此。要是以往,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要是在死于战时,算是全了忠君报国之志。圣上会为我追封赐缗,既能够保母亲下半生衣食无忧,也可恩荫门第,实现母亲重振家门的夙愿。可是这一次,我的心里却涌现出无尽的惧意。我怕自己就这么死去,还未能看见战局扭转,未能承侍母亲膝下。我也很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一直在家中等我,等我回去与她品诗填词,与她共看花景。为此,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平安度过。”

    陈均白用极克制的语气诉说着心底的秘语,云束听其于心,犹感真切,不由眼睛泛酸。

    她细声慰道:“你受苦了。”

    “不,”他摇摇头,“当我踏入家门的那一瞬,见到你,见到喜儿,拜见了娘,那段经历便遁无踪影。同夏人作战的那段漫长、艰涩的时间,现在回忆起来,也缩短成几个无关紧要的影像。我才明白,为何漂泊和戍守在外的人会洒泪写下诗篇,寄托对家和亲友的思念。因为那份牵挂不只是心头那一缕挥之不去的悲愁,更是助他们度过穷困时光的明灯。”

    他们又依偎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待月光渐散,破晓在即,云束问了最后一句话:“国军赢了吗?”

    他沉顿了片刻,方道:“可能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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