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晓妆初 >第八章 浊院
    既然和安庆远之间,必然会有一番较量的。

    安卓希跟在他的身后,从正厅穿过,经一条狭长的走廊,七拐八拐的又推开一扇隐匿在壁画上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

    入口隐蔽,房间也不大,里面却不显拥挤,还有外光透入,空气清新。

    房里放着几排书架,一张桌案,两张座椅,还有一处坐案和几张蒲团,看样子是有人经常在此处读书,案上的青玉花瓶里插着几个花枝,安卓希也不见外,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不想让别人知道。”

    安庆远走到一行书架前,从一个带有云纹的檀木盒子里,取出一个卷轴,用手掸了掸上面的浮灰,淡淡的说道:“看来,你也不是不善言辞。”

    安庆远此时的脸,和刚才在正厅上的脸,好像不是出自一人。

    多了几分猥琐,弯眼勾唇,满脸堆笑,那样子和十三年前的中秋,赶他与母亲出家门时的面孔,简直一模一样。

    既然安庆远不装了,那自己也无需拐弯抹角,安卓希嘴角一勾,开口直言:“你费尽力气将我寻回,还用母亲的事作为交易,肯定不是想让驸马府多一个儿子那么简单吧,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十几年没见,我们父子二人是不是该叙叙旧啊。”

    “叙旧?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可以叙呀?”

    “……”他没想到安卓希会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话还挺硬气,“看来,你不仅能说会道,性格也和外表相差甚大,外柔内刚,不错,不错。”

    安卓希顺手从案上拿起一个黄玉镇纸,在手里把玩,“靖远伯真是会说笑,我一个私生子,从穷乡僻壤来到京都,哪里就不错了?”

    安庆远能在朝堂上有如今的地位,可不仅仅因为是安平长公主的驸马,那充其量就是锦上添花,而他自己原本就是四大将军之后,在京都自有一席之地。

    安庆远的父亲安怀进,也是跟随建西帝开国之将,在四大将军中年纪最小。他原本是赵邺军中的一名参将,后来在一场大战中因行事机警灵敏,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被建西帝赏识,留在身边警卫。

    后来多次为建西帝挡刀挡剑,救其性命。在最后一场战役前,他冒死潜伏进敌军中,经过三月的时间,更不惜以自残的方式博取敌军首领信任,最后才将重要军情传回,才奠定了西朝大军的胜利。

    西朝建国后,建西帝封其为少阳将军,赏二等靖远伯,并在京中置办了宅邸,还将安庆远接到宫中与太子作伴。

    安家的荣华富贵,丝毫不比赵家的差。

    安庆远十七岁时,其父安怀进去世,不到半年,其母也病故,整个安府就剩下安庆远一人。

    十七岁,父母双亡,他承袭爵位,撑起安府。没有父母在,婚姻大事自然无人做主,他在失去亲人的悲痛情绪与孤独的情绪中挣扎,也就是此时,他遇到了安卓希的母亲……尹氏。

    她本是一山间猎户之女,因山匪肆虐,将其父母杀害,山匪见其美貌,欲将其掳去做压寨夫人,她奋力反抗,才从众人的追捕中逃脱,无奈之下,她乔装成男子,将脸涂黑,穿着脏衣破鞋,一路随难民乞讨到京都。

    她一农家女子,想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本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这个世道,女子但凡有些姿色,便会引来流言蜚语,想过安稳日子,都不行。

    最后走投无路,入了勾栏。

    她为自己改名离娘,意为一入勾栏,便与俗世断离,再不为自己。从那以后,她便没了笑容,也从不取悦,本想就这样度过一生,没想到这清冷的性子,出众的容貌和与众不同的名字,都让她在京都一炮而红。

    有很多贵族不惜花万金只为见其一面,与之聊天。

    说来也怪,她本是穷家女,琴棋书画一样不会,献媚勾引一样不通,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竟然打败了无数京都名媛,成为当红花魁。

    可能只有物以稀为贵可以解释这一切了,人,尤其是京都那些贵族男人,见多了寻常的庸脂俗粉,突然看见个不一样的,目光自然会被吸引。

    安庆远心情欠佳,被身边的心机小厮连哄带骗带着出来散心,也就是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尹氏。

    本以为她就是个一般的勾栏女子,安庆远本看不上她,甚至还很不屑,来见她也是拗不过小厮们的撺掇,自己也想换换心情而已。

    但万万没想到她对安庆远爱答不理,想喝茶,想吃糕点,都要自己动手,她就坐在窗边看风景,也不搭话。对来勾栏的那些男人,她都是如此,要是碰上想要用强的,她便能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虽然为此遭到了不少谩骂,还是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尹氏在一边看风景,安庆远在另一边喝茶,这样的相处让安庆远觉得甚是舒服。

    于喧闹处寻求真平静,那时候的安庆远常常以京都第一人自居。

    从那以后,他便经常来,她看看风景,绣绣花,他读几本书,喝几杯茶。

    两个人还是无话,就这样,在一个房间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一直到十次后,两人才开口交谈,从那以后,她不懂诗书,他便讲给她听,他不懂针线,她便绣给他。

    一来二去,两人感情升温,安庆远无法忍受其他男子到勾栏见她,便花重金将其赎身,带回安府。

    因为离娘的身份特殊,所以使了些手段,办的十分隐秘,京都城中几乎无人知晓,尹氏假死离开勾栏后便改回本名,从此在安府深居简出,与离娘再无瓜葛,也自然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自那以后,京都花魁离娘离奇失踪成为京都最大的奇闻。

    离娘也成为更加传奇的人物,人们都在说她是天上的神仙,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更没人知道她往何处去了,才会来无影去无踪。

    虽然二人感情深厚,奈何身份悬殊,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明媒正娶,而两人只是花前月下时,自己在婚书上写下名字,相约生生世世不分离。

    两人就这样在安府中过起了小日子,一年后,安卓希出生。

    四年后,母子二人被安庆远赶出安府。

    安庆远一直盯着安卓希的脸,他想起了当年的离娘,当年的尹氏。

    安卓希的美貌,大部分来自母亲,尤其是欲笑不笑时,眉梢眼角处淡淡然的表情,像极了离娘坐在窗边看风景时的样子。

    那赵子麟说他是美人,也不算说错。

    “怎么?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你能说我是私生子,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安庆远忽然清醒,“你说什么?”

    “算了算了,我看你今日是喝多了,我不想在这浪费时间,我们还是改日再谈吧。”安卓希起身朝刚才的那扇暗门走去。

    “是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你的母亲……”安卓希离去的脚步被安庆远的这句话止住了。

    “母亲?我已经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不过安庆远,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来帮你,你最好别再提起她了,你不配。”

    “难道你不想她入族谱进家庙,以后世代受人供奉?”他拿起刚才取出的卷轴,打开来铺在案上,那是安家十几代人的族谱,在安卓希出生时,他的名字就应该写在上面的,可是那上面既没有尹氏的名字也没有安卓希的名字。

    在安卓希心里,是否写进族谱,他并不在乎,甚至还因为不在那上面而高兴,如果可以,连安这个姓氏,他都不想要。

    “说吧,条件是什么?”

    “在你心里,果然是你母最亲重要。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留在京都,帮我!我就同意在族谱中加入你母亲的名字。”他顺手从笔架上拿起一只狼毫,提笔悬在族谱之上。

    “帮你?我一个私生子,能帮你做什么?你可是靖远伯,如今又攀上了安平长公主,成了皇亲国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不明白,有什么忙是需要别人帮的?”

    安庆远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烛台边,拨弄着烛芯,“再厉害的人,也会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就像这蜡烛,永远有自己照不到的地方,需要别的烛火来照。”

    “那怎么办?我一个乡野之人,连京都都是第一次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你想做什么,恐怕我都帮不上忙啊。”

    “不,有些忙,你一定能帮上……”

    天色渐晚,在密室里,都能听到外面虫儿鸣叫的声音,安卓希和安庆远在里面谈到深夜,方才结束。

    上弦月,已高悬。

    密室的出口,在另外的方向。

    从另外一个门出来,就离安卓希的小院不远了。

    刚进府的时候,安卓希的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丝毫没有兴致看建筑布局和周边的景致,连院子里的花,他看着都烦。

    可现在,他松快了许多,心里欢喜了许多,看到院子里的花,也觉得开的不错。

    披着月光,听着虫鸣,闻着花香,一路走到大榕树下,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那块方木匾额,想起之前鸣珂累死累活的样子,还挺好笑的。

    方木匾额上面,是他用刀刻处的两个字,也是他为这间院子取的名字:浊院。

    别人家的名字不是吉祥富贵,就是满园春色的,偏偏他取的名字,怎么听着都透着股字邪气,鸣珂问过他,为什么要给院子取这样一个名字,他当时没有回答。

    此时星影摇摇,明月当空,安卓希心情舒畅,想对月饮酒。

    自己的房里肯定没有,但是鸣珂既好吃,又好酒,他那里肯定有。

    鸣珂睡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连人进来都没反应,看样子是喝醉了,安卓希从桌子上拿起剩下的半壶酒,走到院中。

    “无人对饮,我就与你一醉可好?”说完举着手中的酒壶,与月对饮,然后一饮而尽,借着酒意,自顾自的高声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入浊院,居醉室,独我清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