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肆行兄，我说过了吧，在我死后，下一代的君六就会出世。”
我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被姬延拉进了我自己的妄境。君六还是弘法的模样，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得我头皮发麻。
姬延居然在许久之前，前些年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手。
记得，那应该是我和君六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我和师父去白马寺，然后，君六对我不痛不痒的攻势。我以为那时候是君六没有得逞，我才能活到现在，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他早已把姬延的一缕魂魄打进我的身体中，把我作为容器，温养魂魄，以待今日这种，无法预算的灾难发生的时候，我可以作为下一代的君六，顶替他的位置。
我还觉得我这几年，只是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每次都化险为夷。谁能想到，我每次的艰难胜出，都是因为姬延。是他制定的决策，让诸多劫难来得猛烈，却不至于让我送命。
“肆行兄，你可是好生让我担心啊，又怕不能磨练到位，又怕你随随便便就死了。”
“你放心，我现在也没那么容易死。”
“那是自然的，以你如今的本事，能杀你的人，着实是不多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咦？你知道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成为你的傀儡，受你调遣，以君六之名，完成你的阴谋吗？”
“也不太对，我主要是希望，能够回去。”
“回哪儿去？”
姬延指指天上：“回那儿去。”
“你在痴人说梦一些什么东西！天上？难不成这世界上还真有神仙不成？”
“你听说过逐鹿之战吗？”
我当然听说过了，这可是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
“黄帝和蚩尤的故事，谁人不知？难道你要跟我说那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不重要，只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姬延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他说，在三皇五帝时期，每一位君主都拥有无上神力。他还举了封神演义中描述纣王的片段，说他的先祖在推翻纣王统治的时候，汇集了天下群英，可还是举步维艰，想要攻克朝歌城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想说明什么事情，这些东西，我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
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好像听出了他的意思。三皇五帝，每一位都由于身居皇位，受到上苍的庇佑，能够展下神迹。而我见到的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都只是凡人，没有这些超凡脱俗的能力。
对，这就是姬延想要跟我说的意思。
为什么等到周朝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任何一位帝王，能够亲身上场杀敌，有万夫不抵之力？而且，在唐朝之后的正史当中，再也没有提到过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传说。就连原来经常提到的方士、术士这种身份的人，也都成了骗子，难道得道成仙的路子，就终结于大唐？
“你可知道，大唐玄宗时期，出了一位神君。”
“神君？”
“神君！”
“他？”
“封天！”
“封天？”
我就跟个傻子一样，只能把这些当作茶余饭后，吹牛的内容，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自封天之后，仙人不得以仙身下届传道。凡人想飞升登天，也没有现成的登天之径……”
世间的门派，早晚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就算是还存在的，也不允许显露超脱凡俗的力量示人。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唯一能够超脱的方式，就是等哪位下届的仙人，能够看上我们身上的某一点，指引我们，我们才得以求长生。
以我对“天”的了解，和对君六的了解，可并没有一星半点想要飞升成仙的样子。
“不用想了，我就是被遗落在凡间的那个人。我想做的，不是凡俗的帝王，而是回去而已。”
“那你召集私军是要干什么。”
“因为做皇帝的话，会受到上天额外的眷顾啊。”
“就因为这个？”
“也有别的方法，不过这个方法比较简单。”
“简单？简单的话，你准备了多长时间了？”
“两百多年了吧……反正我只是一道魂魄，时间多的是。”
“那别的方法是什么？”
我不是真的迫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方法，只是说到这里了，不自觉的多问了一句。
“多做善事，获得足够多的心念力。啊，就是足够多的人，能够对你保持足够多的感恩之心。做皇帝也是一样的，只要我减赋三年，那我就应该能够足够的心念力，上天也会多看我两眼。所以你说，这个方法是不是快得多。”
“我觉得你没有跟我说真话。”
“肆行兄，何出此言啊？”
“以我一人之力，就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入皇宫。逼皇帝自己退位，把帝位禅让给我也是很轻易的。对你来说，更是如探囊取物般轻松，那你为什么还要招募私军？”
“那是因为……会有很多人反对啊。朱祁镇在你眼里可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可以是一个好皇帝。私军嘛，就是为了代替我出手，帮我清除那些不听话的人。我一个人，懒得花那么多的时间。你可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凡人当中，愚忠的甚多。不说文官了，就算是边疆的武官，会有多少人率领铁骑回来驰援的呢？”
“还有吗？”
“有啊，钦天监里面，有一个老道士，那才是我最大的阻碍。”
“老道士？我进皇宫的时候，并没有人阻拦我啊。”
“那是因为你并没有篡权夺位的意思，没有想代替朱家指掌江山。他就是一条狗，既然主人没有危险，他当然不会叫了。”
“那你……”
“就靠你了啊。”
“你都不行，让我上？”
“想要打败他，就必须得有自由境的本事。可是要受到天意眷顾，得在未名境。过了退命劫之后，天命与你无关，拿什么修行呢？只有介于这两重境界中间的人，才有机会既能得胜，又不至于没有办法受到天意眷顾。”
“所以我不能到自由境，是你在作祟吗？”
“那当然是我了。修仙和修武，是两条路……”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从未名境的时候开始出现。任何人只能满足其中一条道路，不可能两样都占着。区别嘛……也很好分辨。修仙修的是长生，是飞升，是与天同寿。只不过因为“封天”的原因，相当于脱离人世。修武修的是体魄和杀人技，到最终的境界，也只是陆地横行。最多也只是寿命稍微长一点，也会受到岁月的侵蚀，最终化为一捧土。
我想了一下，我和姬延的目标是不一样的。
他希望的是能够回到天上，能够拥有自己的身体，然后通过长生，获得无穷无尽的生命，来享受生命。
而我……我在世界上有太多的牵挂，起码在身边的人都死光之前，我是不可能有这方面的想法的。比我年长的有师父，与我同年的有君十三，比我小的，还有羽衣、蓬猞。等羽衣都老死的时候，我肯定早就不复存在了，也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选择的问题了。
“抱歉，可能我并不能如你所愿了。”
“肆行兄，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能带你飞升，获得无尽的生命，这不是很好吗？凡人都怕生老病死，你不怕吗？”
“我怕，但是我更怕身边的人，失去了我的庇护，而受到伤害。”
“我都活……我都存在了这么久了，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君六都死了多少个了！刚开始是会难受一阵子，可是习惯之后就好了呀！”
原来这个亡魂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候，还真是没有想到啊。
“我可并不想习惯这种事情，如果生离死别都能够谈笑间轻易略过的话，我想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让你挂怀。”
“你这句话可不像是在问我问题。”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想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想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感受，有一切人所共有的东西。而不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认识那些没有必要认识的人。”
“可是那些都会过去的。”
“那就和他们一起去，不好吗？好吧，我们再回到上一个问题，你的永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我就想活着！”
“你不是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了吗？这不也是另一种的永生吗？”
“我想的是！……”
姬延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了。以我的认知，我觉得他想要称帝，是假的。想要飞升，也是假的，想要拥有自己的身体，也是假的。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人世间的一切，都应该看淡了才是，哪有说还有这么多执念的。唯一能说是执念的，应该就是那个了。
“上面，是不是有你挂念的人？”
“不！不是！他们都离我而去！他们都该死！我不想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他们！我也只会想让他们受尽折磨而死！”
“何必动怒呢？”
“呼……没事，继续说吧。我曾经以为，我痛恨的是背叛，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真正的梦想。我梦到，我坐在地上，失去了……”
姬延在说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睡着了。
睁开眼，我坐在地上，失去了这些年积攒的功夫，仔细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有一群人站在我的眼前，都是背叛过我，或者是离开过我的人。
敖迟、游成、刘康专，还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曾经是朋友，或者是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师父让敖迟向我道歉，敖迟很听话，一脸歉意的过来，鞠躬向我道歉，说以后一定会补偿我的。我说让他不要这么想，都是好兄弟。然后我递出了手，他一把把我拉起来。
我们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就好像之前任何的不愉快都从来不曾发生过，我们还是跟刚开始见面一样，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好感，充满了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们好像心里都干净极了，没有过一丁点戾气，或者是算计。
我和他们一起走，一起往前走，迎向一道白光。白光后面是姒莜、张果、郭增福、郭饲乾他们这些人。
梦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有的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得让我都快忘记了他们长什么样了。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喜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了。总之，就是开心到了极点。他们都在，真好。
一声哭泣，把我从梦境拉回了妄境里，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姬延责怪我为什么睡着了，我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就向他道歉了。他也没有在意，继续说起话来。
“我曾经梦到所有背叛我的人，我们都坐在一起，喝着最劣等的酒。那个酒根本就没有什么酒的味儿，喝再多都不会醉。可是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红扑扑的，说着当年我们最开心的事情。真开心啊，如果那是真的，那该有多开心啊。我原本对他们是极为痛恨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做了很多伤害我的事情。可是只要他们道歉，我就会原谅他们。我真的就会原谅他们的！我受了伤也没关系的，周朝灭亡也没有关系的，我自己被千刀万剐也没有关系的。什么都没关系的，只要他们向我道歉，我可以把所有切身受到的伤害全部忘记。全部！全部都！全部都忘记！我只想回到过去，我……”
姬延有些说不下去了，强撑着没有让泪水就这么掉下来，维护自己仅存的尊严。
抽泣之下的姬延不肯放过这个数千年难得出现一次的机会，想把过往的所有都告诉我：“刚开始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们每个人碎尸万段，来报复他们。后来，等他们飞升之后，我对他们的恨意更浓了。凭什么肆意伤害别人的，可以得道成仙，享受无穷无尽的寿元和快乐，而我呢……我知道我性格不好、脾气不好，可我对朋友忠诚。哪怕他们是为了背叛的试探，被我知道了，我也没有发怒，我只是更加珍惜那段仅仅在表面上，还和乐美好的日子。我的生活，更加艰难了。有天灾，有人祸，弄得我连身体都支离破碎，只能留下残损的魂魄。我不想转世，我不想忘记他们对我做过的事情。再后来，再后来，我想要跟他们一样，找一条登仙的路，我想报复他们对朋友的不忠诚。然后……我做了这个梦，我才知道……我恨的不是背叛，而是离开。我想去天上，问问他们，有没有过后悔，有没有惭愧，有没有因为失去了我，而惋惜过，叹息过。我想问，他们会不会想起我……”
声音含糊，听的不是很清楚，可这不影响我了解他说的话。
如果敖迟也不曾背叛我，而是和我一起并肩战斗，哪怕是贪生怕死，只是离开了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或者是能够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不是求饶，不是怨毒，而是道歉的话，我还会不会……
算了，那只是一种不可能验证的假设而已。我再怎么想，也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姬延在我眼中的形象，已经不是君六的模样，慢慢有了变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样子。想必那就应该是姬延本来的模样吧。
他向我走来，冰冷的可不只是我感受到的温度，还有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和表情。我可以退缩、躲闪，或者是跟他搏斗，可是我都没有。
我张开怀抱，让他的魂魄，进入我的身体之中。
炽热，烫得我在妄境之中满地打滚。身上的衣服也燃烧起来，皮肤也烧得漆黑。煅烧了不知道多久，火焰熄灭。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我把主动权给你，你就当我是死了吧。”
“什么叫当你死了？”
“替我去问问他们好吗？多久都行，等你人世间所有的牵挂都不在了，你再去也行，我求你，去替我问问……”
“那你呢？”
“我？我不重要了，这么多年，我累了。你想叫袁肆行还是叫君六，随你的便吧。有什么事也别问我，别来找我，当我死了吧。”
我再怎么问他，他都没有说话。在我的妄境之中，我都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看来他是有心躲着我。
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还站在马车前面。面前，君六的脑袋，显现出了一抹笑意。
“师兄，怎么了，你怎么不动了。”
“没事，慢行，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