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次刺杀失败之后，我们两人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他平静的让人觉得像是一潭死水，唯一能够触动他的，只有不断上门劝说他的苏西门。他们之间，不止一次的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大多是围绕着是否要听从某个神秘人的指令，以及抗拒指令之后，苏家要承担的后果。
苏西门没有办法扭转苏西天的心思，每次都是悻悻而去。而在苏西门走后，苏西天都会难得的跟我聊上几句，问我他错了没有，我也会安慰他说，维持自己内心秩序的平衡，是不会有错的，起码对他本人而言，是不会有错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还能聊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一来二去的，姑且算是熟络。我对这个人的观感，也有些变化。
我以为他作为一个“杀手”的身份，应该是冷酷无情，不苟言笑的。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因为他夜里睡觉的时候翻身，而觉得会不会是他在准备发难。事实证明，是我想太多了，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既然失败了，那就放弃了。
这个人每次都会问我，他是不是错了，我会认为，他算是一个比较心思单纯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我的心，比他脏太多了。即使他对过去三缄其口，我也通过给他讲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偶尔发问，了解了不少他的心事。
与其说是心事，不如说是感受。他的感受很直接，爱憎分明的那种，很容易就看得出来。大多是对于神秘人的恐惧，以及对于他的父亲和弟弟的恨。
我很想说，短时间内，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消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算是在这个终日不见太阳的地方，他们再激烈的争吵，始终都没有能还原我心中在意的那个故事。
情绪到了崩溃的边缘，苏西天就会扼住自己的咽喉，就怕吐出几个不该说的字。整张脸涨得通红，门外的苏西门拍打牢门，木制的牢门和金属的锁链敲打在一起，难得的，我觉得这个人有了人性。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要是想自杀，有无数种方法，而其中可能性最低的，就是憋气把自己憋死，还有就是把自己掐死。可我见苏西天的势头，要是我晚一点干预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苏西门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苏西天会用干咳和干呕的声音作为送别。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把给苏西天的怜悯，分给他一份。
没有什么意料之中还是之外，等到我胡子疯涨，覆盖了半张脸的时候，还是没有任何的转机。无论是师父说的把我捞出去也好，还是苏家的秘密也好，都是一样，还是保持原状。
耐心是培养出来的，我就这么待着。
而且，人生就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一个人努力过后，没有应得的回报的时候，一旦他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认命，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所有，开始真的心寒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变化，让他觉得……
说起放弃不甘心，说起努力，又无可奈何。
囚服已经穿得妥帖，头发上的虱子已经是我的老友，又来了一个人来探视，来给苏西天下指令。
这个人，暂且就称呼为老贼吧。
他把自己的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口鼻，盖了好几层的布。声音透过这几层布，传到我们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化了很多。仔细听，也很难还原声音的本色。措辞行文也颠三倒四的，很难分辨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是个什么年纪，有没有读过书。
苏西天分辨这个人倒是很清晰，后来问他，他说是因为老贼身上的气味太独特，别人模仿不来。
就在苏西天刚刚认出老贼身份的时候，我又见到了苏西天浑身拧巴的那股劲儿，发出了非人的叫声，似是想起了原先接受过的非人的待遇，以及伴随的身体上的痛苦。
对话很复杂，简化起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个老贼命令苏西天赶紧动手，不然的话，苏西天和他所有在意的人都会死，如果做的好的话，苏西天可以获得莫大的好处，以及自由。身体上的，有限的，但是比被关在牢笼里要好的多的自由。
苏西天正面对着老贼，目光时不时瞥着我，也在琢磨，琢磨着，要不要对我动手。
我算是不切实际的插话：“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既然您如此的伟大，那为什么对我这个蝼蚁，还要废这么多心思呢？”
老贼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试图给苏西天增加心理压力，用平静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向苏西天陈述，陈述杀了我的好处。
苏西天又出现了之间那种崩溃的，神经质的方式，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老贼毕竟不是苏西门，不会这么惯着苏西天，就眼睁睁的看着苏西天，直到垂死。
我还没来得及干预，救下苏西天，苏西天就因为昏厥而松开了自己的手。
老贼这个时候才对我说话：“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动手吗？”
说罢，就这么离开。
飘飘然的，仿似曾日羽化登仙过一般，不是凡间人。
救起苏西天的过程很顺利，过于顺利。这小子，用自残的方式解决问题，太幼稚了。不管苏西门这个人再怎么样，对苏西天还是有感情的，先不论是亲情的在意，还是愧疚的在意，起码苏西天自残，在苏西门身上是好使的。那老贼冷面冷心，就是个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哪里会在意苏西天的死活呢？
苏西天醒了，先是发呆一会儿，就好像是睁着眼睛晕厥那样，一动不动的。
下了决心，拉着我的衣襟，把我拉到他的身前，凑得极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隐秘，谁知道他突然发难，一口泛着臭气的黄牙咬向我的咽喉。
“你还是决定动手了是吧。”
“对不住了！”
“多说无益！”
刚才的偷袭，只是下酒的小菜，我们拉开架势，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拳来拳往，脚来脚往，谁都没有用什么功夫，就是凭着肉体硬抗，还不如村口的械斗来得文雅。
“住手！”
一声尖细的声音试图制止我们，却无甚作用。这个声音的主人从居高临下的态度转变得极快，卑躬屈膝得向身边的人请示。
我和苏西天又对了一拳，各自退了几步，靠到了各自身后的墙上。
这才有心思细看来人是谁。
“稀客啊！今天还真是大人物聚齐了啊。陛下，要不要我给您磕一个啊？”
来人是朱见深，一副平民的打扮，却不愿在脸上做些文章，掩盖真实面貌。
“袁兄，朕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
朱见深确实不跋扈，看上去可以说是诚恳。
“您在外面，我在里面，好像要求也是我求您吧。”
既然他说了有求于我，那我就端着架子，看看能不能自抬身份。苏西天是不认识朱见深的，可他听到朱见深自称“朕”，那他不明白也明白了。
朱见深看我如此，也不恼怒，一掌震开小臂一般粗壮的铁链，打开牢门，把我拉了出来，自己钻了进去：“如此可好？是不是有求人的意思了？”
朱见深可是皇帝啊，有让他犯愁的事儿是应该的，可是能让他能摆出这种架势……我还真不敢猜。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他震断铁链这一手，才是当真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有事就说吧。”
我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好。
他回身一指点在毫无防备的苏西天的脑门，苏西天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门外还有那个声音尖细的，应该就是朱见深的贴身太监了，他很识趣的背过身去，示意自己不敢听。
朱见深坐在地上的杂草垫子上，并无不适的神情：“你我都见过的一个人，需要你去杀。”
没什么好瞒着他的：“我功力全失，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去找别人吧。”
“我知道，只不过这个人，必须得你去。”
“凭什么得我去。”
“因为他已经打算杀你了，你愿不愿意都没有用，他不是才来过吗？”
“是他？”
这说的是刚才那个老贼？
“就问你愿不愿意去。”
“去可以，不过他碍着你什么了？”
“等你死了之后，你觉得下一个是谁？”
“我师父？”
“接下来？”
“戏凡门……”
“还有。”
“你？”
什么？老贼还对朱见深有什么想法？这老贼还想当皇帝？
朱见深随意拨弄手边的碎草：“不信？”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这确实不是我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朱见深，那可是九五至尊，一声令下，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能让朱见深屈尊来着破败的牢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