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她那特有的柔软又充满委屈怨怼的声调，曲兰心真的认不出这个女人是寒烟。
最开始听声音，是她在训斥一个小丫鬟。对这个小丫鬟又打又骂的。
曲兰心看那小姑娘现在还跪在地上，脸上脖子上都是红印子。
再一看脚上，没有穿鞋子，只光着脚。
应该是被罚脱了鞋子，光脚跪在地上，用鞋子扇耳光了。
曲兰心不满的回头去看寒烟。
人们往往都觉得，越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越容易对人产生怜悯之情。寒烟自小被变卖，从一个青楼到另一个青楼，人生可谓颠沛流离。
然而她却并没有与人为善之心，这种人对待下人往往最为苛刻。把她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些恶，都寻找机会加注到别人身上。
似乎这样她才是安全的。
寒烟自己也跌倒在旁边草丛里，头发衣衫凌乱，脸上还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一道红痕。
旁边站着一个个子略高的小丫鬟，看到曲兰心过来，吓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地上是被打翻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已经全部撒在草地上不能吃了，盛汤的瓦罐摔在地上已经破碎，鸡汤流了一地。
这是糟蹋东西啊。
曲兰心低头去收拾这些碗菜。
“姑娘快别动，仔细割了手，我们来！”旁边一个跪在地上的丫鬟连忙凑过来，从曲兰心手里接过饭碗。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出了这白府，这样的伙食可以说是如在天上了。外面的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的……”
曲兰心这样说，跟着收拾菜的那小丫鬟忍不住眼泪劈了啪啦又落下来。
她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心疼这些饭菜。
家里弟弟就要饿死了，邻居家已经有几个孩子饿死了。
老一辈都在讲在这样下去，街坊邻里就要互换饿死的孩子吃了。因为自家的舍不得吃。
她却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嫌弃这些饭食不好。打她骂她都不要紧，可是她却毫不在意的把这些饭菜都掀翻在地上。
呜呜呜……
晚风中白家的院子里，曲兰心任由这小丫鬟低声呜咽。
哭世间悲剧也好，哭人生无奈也罢，哭吧，哭出来总会好一些。
曲兰心蹲下拍拍小丫鬟，“去找沈少爷，沈家带来的粮还没有发完，库里留了一点，你带回去一点，给家里和街坊四邻，应该可以熬过这最艰难的两个月。”
小姑娘抬头不可置信的看曲兰心，泪涌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你也跟她一起去，只是出了白府偷偷的，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是从哪里得来的粮食。”曲兰心对站在一旁那个身材略高的丫鬟嘱咐道。
两个人对着曲兰心跪下，郑重的磕了头，才离去。
“你倒是会做好人！”寒烟坐在草地上，轻蔑又不服气的对曲兰心说。
曲兰心叹气。
伸手去拉寒烟。
寒烟望着她，久久不肯就着她的手起身。
“快起来吧，跌坐在草丛中像是什么样子！”曲兰心尽量掩饰着不耐烦，声音平和道。
寒烟这才扭捏的搭着曲兰心的手起来。
曲兰心看看这位姑娘，头上衣服上都是杂草，脸和手也脏了。
反正自己是要去后厨的，那就带着寒烟一起去了后厨。
吩咐厨娘送饭菜给西院任你行他们，又让厨娘先端了两碗鸡汤，两碗米饭到厨房桌子上。
“先去洗洗，什么都要漂漂亮亮的。”曲兰心对寒烟说。
寒烟却并没有梳妆打扮的兴致，这也正常。但还是听话的用清水洗净了脸和双手。照着水盆里的水，清理了头发，从新挽好发髻。
“这样清清爽爽的多好。”曲兰心拍拍身旁的椅子叫寒烟坐下。“外面世道艰难，如今不是锦衣玉食的时候，也就只能吃这些。”
寒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碗筷，而是低头玩了一会自己手上捏着的手帕子。
半晌才道，“我不是吃不了苦日子的人。”
曲兰心伸手拍拍寒烟的双手，“我知道。”
寒烟瞪大眼睛望着曲兰心，“你知道？”
曲兰心点点头，“所以，吃饭吧。”
两个人开始埋头不声响各自吃饭。曲兰心吃的很慢也很认真，认真的对待每一粒米，每一口汤。
寒烟却吃的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的把一碗饭一碗汤吃光。
“白云沂走了。”曲兰心平静的说。
“我知道……”寒烟低下头，拼命的双手搅着手帕子。
曲兰心内心哀叹，自小青楼里教出来的姑娘，霸占着男人把着男人的时候，就一副趾高气扬，专横跋扈的模样。男人走了，自己便像是做错事的模样，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拴不住男人没本事。
“你以后怎么打算？”曲兰心问。
“我？我没什么打算。或许我可以回青楼，如今南边不行了，或许可以往西北走一走。我在青楼还是混得开的。唱也唱得，跳也跳得，琴也弹得好……”寒烟说着说着，声音越说越底下去了。
“可是，我偏生不想了。”寒烟抬头笑了笑。
“是，我偏生不想了。我知道你们会笑话我，也会瞧不起我，什么人什么命，我想进入白家就是非分之想。可是我从那个地方出来了，我是真的不想……再回青楼去。那个地方我是头牌，没人瞧不起我，可是我出来过，见到过，我不想了……”
寒烟这话说的有些颠三倒四，曲兰心却是听懂了。
“听说白家大伯家的一处店铺，缺一个登记物品管理库房的人，你识字认字，要不要去那里。管吃管住，每个月有月前，且不用伺候人。”曲兰心话音未落，寒烟已经给她跪下。
“我愿意，我当日愿意的啊！”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只是打骂小丫鬟的这个毛病，要改了。”曲兰心正色道。从前是任性，如今是心焦，可是都不是理由。
寒烟连连点头。
“姑娘，你为什么帮我。”寒烟哭得跟一只小花猫一般，那里还有平日里的那种嚣张跋扈，就连女子的那份扭捏做作都不见踪影。
“多好，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才好。要活着，就活得好好地。”曲兰心拍拍寒烟肩膀。“因为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坏人，也没有害过人。”
“我害过的，是我灌醉了白少爷，说他跟我有过一夜，又骗他说我怀孕。”
“也是我故意摔下石阶，让白少爷误认为是安歌推的我。”
寒烟说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说出来，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似乎心中压着的一些东西终于释放出来。
原来做坏事怀着内疚之心并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