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躺在沙滩上看着星河。
“盘古先生。”
“嗯？”
“有时候总觉得，人鱼挺可怜的。”柒柒酝酿许久才鼓起勇气说。
“我觉得，人类也挺可怜的。”
纪寒未正面应答，也未刻意回避，那深邃的眸子像是装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最近工作可还顺利？姚主管她们没来找你麻烦吧？”
“啊，没有的，一切顺利。我给孩子们玩玩具做游戏，姚主管和小马哥再没有以不合规矩为由出手阻止。”
“那就好。你记着，这批人鱼是要做繁育实验的。”
“我记着的。不过它们还小。”
“人鱼长的快，再过18个月左右，就可以交配怀孕了。”
“嗯。好的。”
纪寒勾了勾嘴角，这个女孩，时而执拗，时而温顺。
海风吹来，心情清透了许多。
沉默片刻后，柒柒又问：“那你想念你的父亲吗？”
“想念的。”
“想念自己的亲人，是什么感觉？”
“…”纪寒一时说不出来。
“像不像我刚才说的？”
“嗯？”
“在黑暗的大海上漂浮时，拥有一个游泳圈的愿望。”
“嗯。刚才听还没觉得，现在再听果真好像。”
柒柒今天似乎一定要把游泳圈和亲人扯上点什么关系似的，纪寒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一个大浪过来卷走了柒柒脚边的游泳圈。
“啊！”
柒柒惊呼，可那游泳圈才听不见她的呼唤，顷刻间跑得老远。
她没有任何迟疑，一头扎进汹涌的海，奋力向前游。
纪寒阻止不及，心里一惊，也扎进海里追赶着她。
人类怎能妄想在海里跟大海抢东西呢？
最后，柒柒被纪寒拖着回到岸上，体力透支，狼狈不堪地软摊在地。
“程柒柒！这是第二次了！你是不是非要让自己死在这里？”
纪寒很是恼怒。
不是的，柒柒心里想着，不是这样的，可却说不出话。她抽啊抽的，哭了起来。
纪寒见状，不忍再斥责，坐在她对面陪着。直到等她冷静下来，才开口：“一个游泳圈而已，没了可以再买，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那是童爷爷送给我的。”柒柒哽咽着，“他不知生了什么严重的病，去X看病半个月都没回来，我好担心。”
纪寒这才想到，老童确是看病很久仍未归。
“你跟老童，感情很好啊。”
“嗯，他可能是我的外公，我唯一的亲人。”
纪寒惊讶，亲人相认，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即便如此，也不能为一只游泳圈去冒险，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柒柒像做错事的小孩，接受着批评教育。末了她说：“我想去X找他，我怕他回不来。可是，姚主管不给我签字，我去不了。”
“按照规定，的确没有理由给你签字啊。”纪寒逗孩子似的。
柒柒低下头，有点儿委屈，风吹着她半干的头发，飘啊飘的。
“可是签字的事，不是只有姚主管有权力的。我也可以啊。”
柒柒惊喜地抬眸，迎上纪寒温柔的眼神。
对哦她怎么没想到，真是转不过弯的猪脑子。
-----------
得盘古先生的签字后，后勤部门火速帮柒柒办完了公民证，还顺带告诉她该去哪儿找老童，在哪儿住在哪儿吃等等。下一次轮船出海，她就可以去X了。
临走前，她去图书馆查阅X的资料。以前只知道X是位于非洲东部沿海的小国，人口不过几百万，经济落后。前几年由于内战，给原本贫穷的国家雪上加霜。当前执掌政权的是叛军火焰军，其领导人沙克就在这次内战中，从原本贩卖资源和军火的商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叛军头目并进而掌控国家。
而看了书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小的国家曾经也有过灿烂的文化。大约几千年前，当地人就已掌握了成熟的语言、文字、算数、历法、宗教。其中宗教方面的成就最为耀眼，他们信奉的阿勒神，眼睛有李子那么大，眼神却是涣散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又像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X文明比临近的古埃及文明来的更早并且在某些方面更高级，至于突然消亡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连年战乱的，有说气候变迁的，总之，繁荣昌盛顷刻间化为了泡影。
柒柒看完书，不由叹了口气。
----------
然而出发前一晚，老童回来了。
柒柒得到消息飞奔过去，看到文嘉和冉冉一左一右扶着老童从船上登岸。
本就不胖的老童又瘦了一圈，看见柒柒，努力笑了笑。但那藏不住的疲乏，正从身体每个细胞里钻出来。
船上伙计递出来一个轮椅，三人扶着老童坐上轮椅，往宿舍方向推去。
路上，柒柒把文嘉拉开，迫切地询问情况。
文嘉叹了口气回答：“糖尿病，这个年纪的高发病。发现的晚，已经是最末期，并发症全出来了，可能。”文嘉努力说出那几个字，“没多少时日了。”
柒柒剜心般难过。
“没多少时日，是多少时日？”
“可能就这几个月吧。他的身体末端部位正在慢慢坏死，这次把脚上坏死的切除了，接下来会越切越多，直到死亡。”
“啊。”柒柒失声。
----------
回到宿舍，宿管阿姨和柒柒一同陪伴老童。
她们不敢提及病情，同他聊着些有的没的，东拉西扯。
“我知道自己没几天喽。”老童突然说，脸上有刻意的放松。
“莫愁老太婆，你的算账能力真的不行，我走了你可好好学习，别坑了下一任采购。”
“说什么胡话。”宿管阿姨故作不满，轻轻地捶了捶他。
“柒柒。”
“诶。”
“我一直有个愿望不敢说。哎，要不是我，你至少还有爸爸，是我亏欠你的。只是，这个愿望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
老童对当年的事极其自责。
“童爷爷你说呀。”
“可否叫我声外公啊？”
“啊。当然可以。”
柒柒曲膝跪在老童的轮椅边，认真地喊了声“外公”。
“没想到我这杀人犯，到了生命尽头，还能认回自己的外孙女，老天待我不薄。”
老童有些激动，握了握柒柒的手，柒柒用另一只手盖上去。
四只手叠在一起，分外温暖，那是亲人的温度。
宿管阿姨在旁轻轻抹泪。
“不早了，你们回吧，我也早点睡。”
两人将老童收拾妥当后，一同离开。
出门后，宿管阿姨找柒柒讲话。
“柒柒，我的名字叫金玉，你知道吗？”
“先前还真不知道呢。金阿姨好。”
“我和老童都是第一批跟随老盘古先生过来的。老童说他杀过人，而我也是犯过事的。哎，总之同是天涯沦落人。”
柒柒没说话，注视着金阿姨表示洗耳恭听。
“你觉不觉得，我和老童的名字合起来是个不错的寓意。”
“嗯？”
“我叫金玉，他叫童驽。合在一起像不像‘金童玉女‘？”说完自己咯咯咯笑起来。
“啊，你们。”柒柒回想过往点滴，不禁欣喜，“太好了。”
“我准备，向他求婚。”金阿姨羞怯地看着柒柒，“你会支持吗？”
“我当然支持。”
金阿姨红着脸坐回她的宿管位置，拿出账本胡乱地翻，一副小鹿乱撞的可爱模样。
谁说岁月催人老？柒柒心想，爱情让人焕发青春才对。
----------
柒柒开启白天工作，晚上陪伴老童的常态化模式。
她每晚都遵照医嘱查看老童脚部的伤口。上一次的伤口看似愈合，可那些红红的颜色乍隐乍现，让人心惊。
老童的身体状况也是不容乐观，起身走几步，就要休息，眼神也逐渐暗淡，只有看到金阿姨和柒柒时，才能勉强有点儿精神。
求婚仪式简单而温馨。
岛上相熟的十来个老伙伴围坐在一起吃饭，食堂老夫妻拿出毕生绝活，烧出一桌玉盘珍馐，柒柒用树枝和野花将食堂布置出朴素的浪漫氛围。金阿姨一袭碎花长裙，看着又美又年轻。
老童被轮椅推出，想着数月前他还在这儿和伙伴们把酒言欢，转眼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柒柒说：“我们年轻人爱玩真心话大冒险，要不今天由我带着你们感受一下年轻人的游戏？”
众人纷纷同意，老童不知这孩子葫芦里买什么药，开心的点头。
“我先说下游戏规则，一会抽签，每轮抽到圆圈符号的逃过一劫，抽到小花符号的就要从我旁边的问题集里再抽一个问题，不论抽到什么都必须如实回答，否则罚酒一杯。听明白没？”
众人表示都明白。
“好嘞，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一会都慷慨着点啊。”
一轮一轮的真心话，大家笑的笑，喝的喝。终于被老童抽中了小花符号。
他摇摇头，从柒柒旁边抽问题。
柒柒动了手脚，只见老童抽到问题后愣住不说话。
“抽到什么了呀？”
柒柒边问，边从他手里夺过纸片，然后偷笑着似的问：“外公，快回答哦。”
大家夺过问题一看，上面用并不纯熟的正楷写着：“老童，我们结婚吧？”落款“金玉”。
一室安静。
老童看着金阿姨，似有泪光，然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金阿姨激动地上前，两人拥抱在一起。
金童玉女组合被众星拱月般，接受着来自大伙的拍手道贺。
柒柒亦站在人群中，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