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夜，铜人巷墨子会。
“韩英姿是什么时候跑的！”
关良站在墨子会的保藏室，环视着一片狼藉的橱柜，保藏室里还连通着一条他闻所未闻的密道，他的脸色阴沉至极。
墨子会的一众堂主、副堂主面面相觑。关良召集了他们，在舵主房中突然公布了翻天覆地的变动：宋异人在宫中作客，关良临时代理舵主。然后，他打开了只有舵主才能进入的保藏室，火冒三丈。
庶务堂堂主来安尴尬无言。关良的眼睛瞥向火器堂副堂主徐常山。
徐常山代来安向关良禀告，“宋舵主拜访王宫的时候，韩英姿提取了一仓库的黑火灵石、五部木鸟、机关木人二十具，以及搭配的百枝各式火铳。他另向火器堂索要火炮一门，被我及时赶来，训回去了。”
他扫了一眼保藏室：“遗失的文书档案还在清点之中，幸好会中的藏书楼都有副本。”
关良质问众堂主道，“除了徐堂主警醒，你们都不长眼睛吗！韩英姿只不过是一个新晋墨者，连执事都不是，他拿着舵主印信，向你们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吗！”
卢正直劝道，“关代舵主，我们墨子会奉行一长拍板，韩英姿拿出的文书上是舵主字迹，文书上都盖了舵主印信，而且韩夫人在会中的人缘很好，韩英姿这孩子又很讨会中人的喜欢，谁都没有想到——”
卢正直不由痛心疾首，握紧拳头，“——韩英姿居然伪造了舵主的文书！这是要被革除墨者资格的重罪呀！”
关良向众人道，“去追！去追韩英姿！韩英姿盗窃墨子会的财产、伪造墨子会舵主的命令，已经触犯了墨子会的重罪。我宣布，即日起革除韩英姿的墨者资格！格杀他，收缴他的一切财产，都归墨子会所有！”
除了徐常山拍手称好，再没有一个墨者应下关良的话。
关良恼怒道：“众堂主，墨子会既然是一长拍板，你们可以执行我的命令去了！”
众堂主倒没有对关良义愤填膺，只是神色为难。大家望着戒律堂主喻皓，他硬着头皮出列答复关良：
“关墨者，你是总舵新派遣过来，熟悉铁城总舵的规矩，但未必熟悉魏国的规矩。大梁分舵与魏王有约，会中不得动用私刑，不得代魏王赏罚。韩英姿虽是墨者，更是魏民。犯有小过，会中可以责罚银钱，勒令禁闭；犯有大过，除了革除会籍，再不能妄施诛杀。他伪造舵主的命令，你可以革除他的墨者资格；但他盗窃会中财产，我们只能向官府报案，可不能擅自杀他、也不能擅自夺他财产。”
关良怒笑，“宋舵主的墨子会，简直成了魏王的家奴！好、好，好个墨子会杀不得韩英姿！”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枚铜牌，向众墨者出示道，“现在魏王钦赐了侠客令诛杀韩英姿！你们总可以动了吧！”
众墨者默然。喻皓叹息道：“魏王病重，竟然还在宫中知道有韩英姿这个小蝼蚁，还能未卜先知韩英姿背叛我们大梁分舵，提前赐予了关墨者侠客令，真乃神人也！”他的话不知道是真心悦服，还是有意嘲讽。
喻皓向侠客令恭敬施了个礼，向关良道：“既然关墨者接下了魏王下令诛杀韩英姿的侠客令，墨子会当然要鼎力相助。只是，关墨者，墨子会各堂都有活计忙碌，也是不能耽搁的，分不了心捉拿韩英姿。你虽然是一长拍板的代舵主，也不得打搅墨子会的日常工程，否则，墨者们是能向总舵上书弹劾你的。你要捉韩英姿，自去抽调有空暇心力的人吧！”
关良冷冷道：“也不劳你这个戒律堂主费心。我只是知会各位我的处分，诛杀韩英姿的侠客本代舵主自有安排。”
他将侠客令交给徐常山，命令徐常山挑选精锐，负责此事，就此散会。
只剩下土木堂堂主唐轮不曾离开，他问关良：“韩英姿是自作孽不可活；可会中传说，白璇墨者遭到凶徒绑架，不像是虚言。代舵主，我们堂还有许多活计非她不可，你也得想想办法。”
白璇隶属于土木堂，是唐轮的手下。
关良拍了拍唐轮的肩膀，道：“唐堂主你放心，我保白墨者在七天之后平安回来。”
唐轮大喜，向关良主动请缨道，“那诛杀韩英姿，也请算我一份！这是我报答关代舵主的恩情！”
关良思忖，唐轮在大梁分舵素有口碑，他肯归附，自己在大梁分舵必然威信大增。关良应诺道，“那就请唐堂主负责诛杀韩英姿、追缴墨子会失物的行动，徐常山就做你的副手。”
大梁城的地下世界无边无际，排水口灌下的水流犹如一道道瀑布。韩英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手把着火折子，一手读着墨子会保藏的大梁城沟渠图，穿行其中。
宋异人离开大梁分舵后不到十二个时辰，韩英姿就提前从密道离开了。宋舵主相信规矩，可西河会践踏规矩，韩英姿不会等待没有希望的结果。宋舵主认为会中有人走漏风声，韩英姿就要在内奸反应过来前遁走，他已经办好了在墨子会的所有事情。
只是，现在的韩英姿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不。男子汉四海为家，他至少还有三个地方可以容身。魏峥嵘的金吾军首先掠到韩英姿的心头，他摇了摇头，不到最后的关头，他不会去找魏峥嵘。韩英姿迈开步子，向州桥方向走去。
三月初九的大雨姗姗来迟，如果雨能早一点下，或许甜水巷的街坊就不会死了。这雨仿佛是天公于事无补的悔恨。
韩英姿从窨井盖派出，立在州桥龙神庙的牌坊前。他默念龙神的神号，“垂慈造物主，太一大龙神。”
“龙神呀，如果你真的慈悲，就请为那些无辜而死的凡人伸冤吧，是你回馈他们祭品的时候了。”韩英姿默默祷告，他叩响了龙神庙的偏门。
二青婆婆打开了门，她吃惊地问道，“韩墨者，你家中大火，不投宿墨子会，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韩英姿苦笑道：“二青婆婆，往后我再不是墨者了。”
二青婆婆无言。
“七青姑娘还好吗？今天你们救援甜水巷的大火，未曾见到她。”韩英姿问。
二青婆婆叹息道：“那天她在澹台明灭前暴露了妖身，坏了规矩，大梁城待不下去，转乡下的龙神庙做庙祝去了。不过，我仍然谢谢你，救了她的命。”
韩英姿道：“婆婆既然肯谢谢我，我就腆下脸求婆婆的回报：请容我在龙神庙住七天，我要给甜水巷的人报仇。”
二青婆婆望了下四周，确认没有西河会眼线看到后，向韩英姿道：“进来吧。我也只容你在龙神庙栖身七天，七天之后再不得停留。韩英姿，往后我们的人情就两清了。”
转眼，已是三月初十的凌晨。雨过天霁了，龙神庙却闭门谢客。
韩英姿躺在龙神大殿的屋脊坡上晒着太阳，一面尝着龙神庙的鱼饼，一面读着今天刚出的风声抄。
风声抄里谈到四月初一朝廷将在王宫举行灵脉辩论，货殖家正方，主张延续北海战争，儒门反方，主张废弃北海战争。还谈到龙潭寺的罗老和尚率领法聪等一众僧侣，往甜水巷的废墟超度亡灵、吊唁生者。
在风声抄的边角，还有墨子会登载的一则公告：“本会不肖弟子韩英姿盗窃本会财物，连夜逃窜。本会即日起革除韩英姿墨者资格，上报官府立案。知其踪迹者，本会不吝重赏。望周知。”
韩英姿的心头五味杂陈。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名扬大梁，倒是因为做了贼！但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这个登报公示的墨者其实在提醒韩英姿：宋舵主和西河会的谈判已经破裂，现在墨子会是那个内奸掌权。
韩英姿收起风声抄，向龙神庙屋脊上的另一个人道：“昨天我从墨子会发出的货，你都收到了吗？”
污衣帮的蓉儿也坐在龙神庙的屋脊上，拔着屋脊上丛生的乱草。
她滴溜眼珠道，“韩小哥你的操作真是眼花缭乱，从墨子会各地的库房发货，转到污水帮的各个据点，就让我一个人签收。我一晚上没睡好，转遍整个大梁城收件呢！”
不过，蓉儿拍了拍胸脯，“都搞定了！到时，你去南郊的棺材铺领就是。”
韩英姿点了点头，又问她，“人都通知到了吗？”
蓉儿道，“算时辰，他们该来了。”
韩英姿立起来，走到龙神庙的屋顶边沿，一个衣冠楚楚的书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犀首在下面向韩英姿伸出了手，微笑道：“王子峥嵘等候韩兄多时了，是上天要我们联合。”
韩英姿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我并不想投靠魏峥嵘。”
犀首的手没有收回，“可王子一定有你需要的东西。”
韩英姿道：“我要魏峥嵘报我的救命之恩。”
犀首的手收了回去：“王子已经把古钱给了你。我们之间应该结清了。”
韩英姿道：“难道魏峥嵘觉得自己的命和那枚古钱一样便宜吗？我这次要的，是王子的命和古钱之间的差价。这次之后，我们真正结清。”
犀首笑了，“说。”
韩英姿扬了扬黑羊皮本，“魏峥嵘上次给我的西河会情报，只是表面一点。现在，我要东方一唱的全部资料。我还要魏峥嵘调一只百人队给我，武器我出。”
犀首道，“东方一唱的资料可以全给。百人队不可，我们要防备西河会的突袭。”
韩英姿道：“金吾军是魏峥嵘的后院，这点人他挤得出来！”
犀首道，“韩兄，你现在只是一只丧家狗。百人队，你要不起的。”
韩英姿冷笑，“是吗？”
蓉儿指着大殿外，向韩英姿道：“小孟姑娘也来了！咦，她怎么还带来一个人？”
犀首愕然回头，一个天仙容仪、戴着眼镜的娇小姑娘走到了龙神殿前，问韩英姿早安。他望到了这姑娘的气，通体流溢着光芒，远在澹台明灭之上，简直可与王子峥嵘的气比肩。
犀首心中惊讶，韩英姿一个没有背景的失业墨者，什么时候依傍上这么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厉害炼气士。犀首脑筋急转，他依稀想了起来，难道这个就是韩英姿的金主！
他又望向孟獠牙身后的那个青年男子，脸色再藏不住心中起伏：这个青年男子，犀首绝对认得！这是赵国的三王子，常住炼气士，驻在魏国的赵国武官之首，张直方殿下！
韩英姿的心头跃出了张直方的模样。他想，张直方是拿到了赵国的道门门票，也成了自己的同考了。
小孟向韩英姿道：“昨天我的纸鹤寄每日学习的古文奇字功课给你，却发现韩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后来，蓉儿寻到我，我才知道你流浪到了龙神庙。韩君，发生了什么事？墨者的资格也没有。”
韩英姿道：“抱歉。依旧是阴魂不散的西河会。”
他问张直方，“张武官，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张直方道，“你是赵太王定下的神州会会长，我奉命加入你麾下一道参加道门试炼。韩坊已经化成废墟，寻你不见。只好寻上孟獠牙，一道前来拜访韩团长。”
他向韩英姿深深施了一个礼。
犀首手足无措：到底是什么时候，韩英姿得了赵太王的青眼，那可是与老魏王并驾齐驱的神人！连赵国三王子都成了这小子的手下。
更让犀首震惊的是，这次见面韩英姿居然已经是道门试炼的考生，俨然是这两个真金白银的炼气士的统帅。
韩英姿不看犀首，向张直方道：“张直方君，既然你要加入神州会，可认同本会的宗旨，服从我的指挥。”
张直方毫不犹豫道：“我愿意服从本会的宗旨：不分国别，吸纳一切有心有力之炼气士，参加道门内门试炼。同修共证，排除万难，齐登太一山。我也愿意服从韩英姿君的指挥。”
韩英姿将文书飞给张直方，张直方在团员一栏按下自己的指印。犀首偷眼一瞥，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赵太王之印的蝌蚪文字！
韩英姿向张直方和孟獠牙道，“现在，我们将执行神州会参加道门试炼的第一个行动，杀死西河会东方一唱，救出墨子会的墨者白璇！”
张直方道：“团长，恐怕我不能执行。我是赵国的武官，对魏国的一切事务都只能做壁上观。”
韩英姿道：“不，张直方君，这和魏国的事务无关。西河会是我们神州会的竞争对手，将东方一唱排除在道门试炼之外，是神州会的必要行动。何况，东方一唱威胁到了我们团员的性命在先，我们只是做以牙还牙的反击。”
孟獠牙点头：“东方一唱该死，他想烧死韩君，真是用心歹毒。”
韩英姿道：“不止谋害我，东方一唱还谋害白璇。白璇也是我们神州会未来的成员。”
小孟低下了头。
张直方点头，“我愿执行团长的命令。”
“韩英姿，百人队可以调给你！武器也可以我们出！”
犀首大喊起来。
韩英姿问犀首，“犀公子，我势单力薄，你擅作主张，魏峥嵘不会怪罪吗？”
犀首道：“纠正主公的失误，这才是军师该做的！杀掉东方一唱和火神庙的人，也斩断了西河会一条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