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修真小说 > 道高一尺 >第三十五章 违逆
    十三岁的时候,韩英姿有过每个孩子都有的浪漫梦想——他背着墨门大匠的娘亲,偷偷跑去道门在大梁城西城的宫观铁柱宫,报名参加道门的外门弟子试炼。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比别的孩子更加聪明、强壮、勤奋、胆子大。那时他想骑青龙飞翔在星辰之间,挥动长虹般的飞剑斩杀邪魔。

    他要做一个道童,到了二十岁,再成为一个道士。

    当年的试炼,铁柱宫的道士们向试炼的小孩子集体传授了金光明咒,这是一种激发形神所蕴真元的咒语。孩子们熟诵金光明咒后,依次进入一间静室,在三个道士的见证下,向一个青铜盂中的平静清水注入真元,视水的变化确定每一个人的灵根禀赋。

    有的孩子让水变成了微咸,有的孩子让静水升高,有的孩子让水泛起了落日般的碎金色,有的孩子让水中结起了冰花。

    更多的孩子连金光明咒的咒语都念不清楚,口中囫囵吞枣,音节含糊。他们注入真元之后,静水毫无反响,一轮游罢,滚蛋出局。

    十三岁的韩英姿一遍就记清楚了道士们传授的佶屈聱牙的咒语,他的念诵就像使用了咒语三十年的老道士那样腔正音正——直到今天,韩英姿还熟记着金光明咒,这是他学过的唯一一种道门符咒。

    然而,青铜盂中的平静清水毫无反响。

    无论韩英姿多么聪明、强壮、勤奋、胆子大,超出了一切别人家的孩子,那青铜盂中的平静清水毫无反响。

    那青铜盂中的平静清水,不是水,是横绝凡人与仙人的银河。无论韩英姿多么聪明、强壮、勤奋、胆子大,都是迈不过去的。他是凡人。

    他在所有的孩子、所有的道士面前哇哇地、响亮地哭了出来,就像婴儿断奶的时候,没羞没臊地哭了出来。

    那次失败的外门试炼不久之后,韩英姿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

    母亲离世的一个月后,韩英姿进入了墨子会的墨学塾。墨学塾的传习免费,顺利出科后能得到墨子会的职事。厮混在红尘里,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韩英姿是他们的一员。

    韩夫人给宋异人的嘱咐文书,韩英姿确信自己再没有遗漏一个字,也再找不出多一个字。母亲只在遗书里明讲不准自己修仙,丝毫没有解释阻止自己修仙的理由。

    不过,这份文书本来就是她写给宋异人的,或许她不愿意向外人解释理由,又或许,她和宋异人本就对阻扰韩英姿修仙心照不宣,不言自明,在文书里不必重复了。

    她为什么不许我修仙?

    母亲并不禁止自己读仙侠小说,也不禁止自己翻看那些胡诌道生鸡、鸡生蛋的道典,当然,读那些东西也绝修不成仙。韩英姿回想往事,除此之外,母亲的确再没有向自己谈过、教过任何与道门搭边的道术,反而总是在耳边唠叨要韩英姿做一个工匠,练好手艺,吃穿不愁。

    当年瞒着母亲偷跑出去铁柱宫考试,也是因为韩英姿害怕母亲知道儿子违背了她的期望,把自己凑个半死。

    可韩英姿绝没有想到,母亲压根是不许自己修仙!

    那宋异人为什么又说:十三岁前,自己极有修仙的天才?韩英姿分明在修仙上是一个废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十三岁前有什么神奇的表现。韩英姿只记得那场让自己刻骨铭心的、耻辱的失败试炼。

    但宋舵主不是胡言乱语的人,他或者不说话,如果说话,宋异人不说恭维话,也不说假话。

    而且,方才的那一面,或许是韩英姿离开魏国前,和宋异人见的最后一面。宋舵主更不会说可有可无的话。

    韩英姿收拾起乱麻般的心情,这是他留到以后才探索的谜团。即便母亲反对自己修仙,自己也已经拿到了道门的门票,收拾了好几个修炼天才,踏上了试炼之路,甚至还有赵太王的赞助。

    她死前的一句话,绝不能让韩英姿半途而废。

    “母亲,你在天有灵的话,我会证明给你看,你错了、看走眼了。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违逆,为我的选择觉得自豪的。”

    韩英姿收起母亲的信,他现在要忙第二件事了:

    宋异人并没有向韩英姿保证索要东方一唱的人命。韩英姿能体谅,宋异人是一会的舵主,不能莽撞地和西河会翻脸,保下韩英姿和白璇的性命,或许是宋舵主能做的极限。

    东方一唱还是要逍遥法外,被他烧死的一巷之人,无法安息!

    韩英姿冷冷地自言自语:东方一唱,宋舵主无法对你下手,我让你偿还够一百一十七条人命。西河会的灭亡,从你的灭亡开始。

    他的心中开始酝酿捕杀东方一唱的计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筹划行侠仗义,这是一次没有侠客令的行侠仗义。不杀东方一唱,韩英姿心中不安,不能修仙。

    韩英姿抬眼,仔细环视这间墨子会文书的保藏室,这里有大梁全城地上地下沟渠的布局、这里有墨子会营造的一切楼阁院落的档案、这里有墨子会秘密开发的火器和机关的图纸,这里有无数印信,可以申领墨子会的库存灵石、机关火器、舟车木鸟。

    韩英姿抽出一份墨子会营造的火神庙图纸,在自己的黑羊皮本上用心抄录。

    火神庙在大梁城南郊,是一伙南海来的明教徒的聚点,火神庙中熊熊燃烧着明教永远不息的圣火,等闲人不可入内。东方一唱约定三月十五日在那里交换人质,那就是说,从现在起,那里就是他的地盘,他的堡垒,那些明教徒已经全伙投靠了西河会。

    东方一唱不止一个人,他还有一队人马。

    “白痴才会单刀赴会。我也会找帮手。不过,现在先准备些物资,”韩英姿翻检保藏室的印信,他开始在空白的文书上马不停蹄地写字和盖章。现在,他的字迹变得和宋舵主的一模一样——韩英姿在伪造舵主的命令。

    “宋舵主,等我杀了东方一唱,救了师姐之后,会向你道歉,接受墨子会的处分。不过,在这之前,我可要胡作非为一番,”韩英姿暗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把我留在这里,是让老鼠跌进米缸,存心诱惑我犯错吧!”

    大梁城又开始下雨。

    宋异人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走近宫城的一处偏门。他们是从宫城外最近的排水口上来。再往里面,就是墨子会也不能涉足的禁地了。

    卢正直向守卫偏门的执戟郎递上名刺,“墨子会大梁分舵的舵主要见王上。”

    执戟郎惊诧这三个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底下,宫城四面的御道早清得干净,飞鸟都不能降落。他作了一个手势,宫城角楼的禁卫皆以火铳指着三人。

    宋异人平淡地向执戟郎道,“老魏王曾经许诺,墨子会有要事,可以来此门处求见。”

    卢正直又向执戟郎出示魏王留给墨子会的王旨。

    执戟郎将信将疑,派一个手下向宫中禀告。一面冷峻地喝斥他们挨墙角站立,举起手来接受搜身检查。

    宋异人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老实照做。其他两个墨者也只好跟着照做。

    等到执戟郎要搜宋异人三位纳戒的时候,宫中的回复到了:不得怠慢,是宫中的宾客,请他们三位进去。

    搜走纳戒,不是对待王的宾客的礼仪。况且无论王上还是宫中的九位金丹长老,都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超人。即便这些人在纳戒携带火器,也不能损害宫中之人分毫。

    执戟郎放行三人。

    一个神情木然的宫人领路,宋异人等走到了一处偏殿。殿中人笑道,“墨子会何来之晚也!”

    一个青袍小官从里面走出,正是西河会的军师张文成。

    宋异人命关良取出金盒子,张文成看到了打开的金盒子里面的二枚古钱。

    宋异人道,“这是二月十五日的行侠成果。”

    张文成却道,“当时说好三枚,怎么才取回二枚?”

    宋异人道,“魏峥嵘是西河会也难应付的人物,何况墨子会。那一枚古钱,你们不是也取不来。”

    张文成一笑,伸手拿二枚古钱。

    宋异人又命关良把盒子拿回来。

    张文成怪道,“宋舵主,你这是做什么?”

    宋异人严词峻色道:“符玺郎张文成!你撒了谎!魏王并没有下旨追回三枚古钱,是你伪造了魏王的旨意!墨子会没有把古钱给你的道理!”

    “王不能视事,西河会代王行权!”张文成冷哼道,“你既然不肯交钱,今天又拿来做甚!”

    “等价交换。”

    宋异人道,

    “西河会绑架了我们墨子会的墨者白璇,我用二枚古钱换回完好的她。此外,西河会违背魏王的许诺,报复持侠客令的行侠人,墨子会可以既往不咎,但韩英姿的事,你们不要再追究了!放过韩英姿,墨子会依旧保持中立,不介入你们西河会和魏峥嵘的争雄。”

    张文成面上不动,心里却愣住了。今天他读到了大梁城甜水巷韩坊大火的奏折,正在奇怪昨夜骆风是去城外鬼市捉拿韩英姿的,怎么反而烧了韩坊,伤及如此多无辜人。

    骆风是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得了失心疯,大大地坏起西河会的声名!暗杀傅芝和追杀魏峥嵘,是肉食者争权夺利,魏人是无动于衷的;可烧毁甜水巷,却让大梁人人自危,也让西河会成了万夫所指!

    既然烧了韩坊,韩英姿居然还没有死!骆风是彻底办砸了事情!他去了哪里!躲着不敢见我吗!

    宋异人的眉头微微耸动,他看到一个长满绿毛的青铜人从偏殿走了出来。这妖物就是九老中的铸错先生吧。

    铸错先生的心中欣喜若狂:骆风枉是丁公的得意弟子,还有张文成给他策划,竟然没有得手。甜水巷放火,一看就是自己弟子东方一唱的大手笔。虽然没有杀死韩英姿,却把韩英姿的老巢连根拔起,狠狠警告了韩英姿一下。东方还挟住韩英姿的相好白璇,逼迫韩英姿自投绝地,每一招都点在韩英姿的死穴上,可比骆风领先多了。

    铸错先生道,“宋舵主,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白璇可以放,韩英姿可要死。道门的门票我们要了,墨子会也要跟从我们!”

    宋异人道:“你这样说,就没有什么好谈了。”

    他转向关良和卢正直两人道:“我们回去吧。”

    突然,关良道:“我们不能回去。”

    宋异人一愣,却见关良恭恭敬敬把二枚银钱献给了张文成。

    张文成大笑拍手,四面的宫人向宋异人围绕。她们的神情依旧木然,身体却发生了变化:她们的手拆开重组,换成了火铳和尖刀。

    她们原来都不是真人,而是披着画皮的机关铜人。她们既是魏王的宫女,也是宫城的军队。现在,唯西河会之命是听!

    张文成注视宋异人道,“其实,是贵会的朋友告诉了我是谁持侠客令阻扰西河会的。”

    “关良,你背叛了墨子会。”

    宋异人斥道,

    “这些机关铜人都是墨子会献给魏王的。它们本该只听魏王一人的指挥,连墨子会都不能操纵。你改写了御使机关铜人的符咒!”

    关良道,“不错。都是我做的。总舵的命令是让我和魏国最有实力的人合作。现在西河会是魏国最强的势力,墨子会当然应该和他们合作。过去,墨子会给魏王当牛做马,却没有一点对魏国国政话事的权力。往后,墨子会是西河会的盟友,与西河会共治魏国!”

    宋异人道,“总舵看错了你。与邪恶之徒同流合污,是无法实现钜子兼爱天下的理想的。”

    关良冷笑道:“墨子会奉行一长拍板,那就请宋舵主去王宫待一会,由我来代理分舵主。我会证明给你看,总舵没有看错人,我的道是正确的。”

    无数机关铜人的刺刀攒着宋异人下去了。

    关良又向卢正直道,“卢墨者,现在我是大梁墨子会的领袖,你听我的命令吗?”

    卢正直不敢说不,低头道,“既然是一长拍板,宋舵主在王宫做客不回,我们只有听您的指示了。”

    铸错先生大笑起来。

    关良向铸错先生和张文成道,“韩英姿还在分舵,我会抓住他,献给西河会,表达我们的合作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