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到了三月初八的黄昏才彻底浇灭——沈霜雪派出的董霸请来了龙神庙的五个巫女。二青婆婆领她们作法，将附近大梁的河水井水凝成一条数十丈长的水龙，龙口吐息，将众火摄入腹中，卷回了大河。水龙渐渐散去的龙尾则化成滂沱大雨落下，洗刷着面目全非的甜水巷。
可整条街已经死了一百一十七条人命，有妇人有孺子还有老人。有的人学的神通越多，只会杀更多的人。
韩英姿萎顿地瘫坐在韩坊的残墙断垣下，他昨夜在鬼市闹了一夜，今天白昼又全在救火，凭初习炼气士的身板也打熬不住。
韩英姿给自己喂了几粒黄芽丹，勉强提起一些精神。
他问沈霜雪，“火鸦符就是铁证，东方一唱杀人纵火、绑架勒索的事实确凿。沈捕头，我出生以来大梁城从来没有出过如此猖狂的凶徒，刑部什么时候将他游街正法？！”
沈霜雪，“你要相信刑部，你要有耐心。”她说的底气不足，一个圆满炼气士竟然在韩英姿这个初习炼气士的严厉目光下垂下了头。
沈霜雪只好低声道，“刑部有难处。”
韩英姿又问，“刑部既然有难处，我们魏国还有侠客令来惩治无法无天、用神通残害百姓的凶徒吧！我只要向魏王申领到侠客令，就能将东方一唱直接正法了吧！”
沈霜雪呆住了。当时她在州桥见到韩英姿，怂恿他申领侠客令行侠仗义，是想给韩英姿揽一些捉拿小贼的生意，自己这个刑部大佬也好关照他，报答韩夫人的恩德。沈霜雪可从来没有想让韩英姿申领侠客令，去向左右了魏王、统治了魏国的西河会撞个粉身碎骨。
“这……现在申领侠客令也不容易。大王病很重。”沈霜雪委婉道。
韩英姿陡地站起来，往甜水巷外面走。
“你去哪里！”沈霜雪叫住韩英姿。这个孩子一向乖巧礼貌，今天就变了个样，执拗极了。
韩英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找个地方睡觉。”
沈霜雪担心西河会的眼线出没，更担心韩英姿热血冲脑，以卵击石地向西河会报复，忙叫自己的手下捕快，初习武道炼气士薛超一路紧跟着韩英姿。
墨子会大梁分舵在东城的铜人巷。巷子地面的干路和支路与墨子会整齐简明的风格截然相反，就像猫搅乱的线团那样缠绕。楼阁参差不齐，忽高忽低。地下还有蜘蛛巢穴般更加错综复杂的隐秘迷宫，通向大梁各处要地。即便韩英姿，在墨子会花了三年才熟悉铜人巷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或许在如此混乱的街巷里，天下方位感最好的墨者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长处。
韩英姿走到了铜人巷的一处入口，谢谢薛超的陪伴，请他放心回去向沈霜雪复命。墨子会是大梁最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全大梁的上百墨者都在这里工作，完成土木、机关、火器各堂的职事，还有秘密的侠客堂任务。这里的机关人还是活人的三倍。它们打理墨者的杂务、辅助墨者的活计，也是墨子会最主要的自卫武力。三百机关人的义体里都装置了火铳和尖刀、自爆的霹雳雷火弹。敌对的炼气士刺客到这里，是自寻死路。
虽然和铜人巷的哨卫都是老相识，韩英姿依然一丝不苟地出示自己的墨者令牌。无令不行，是墨子会的铁律。
“今天家里失火，搬回来住。”
韩英姿向庶务堂的执事轻描淡写地禀告，可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
庶务堂执事点点头，甜水巷火灾的事已经传遍了大梁城，他五十年的人生，从不记得大梁有如此大火。执事批给了韩英姿一间寮舍，还有一个打理杂务的机关人。
“您还要对宋舵主说一声，白璇被西河会绑走了。”韩英姿又补了一句。执事讶地一声，填单据的笔落在了案上。
韩英姿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三月初九的子时。
他恢复了些精神，双手枕头，在铁床上呆呆地看苍白的房顶，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在墨子会做学徒的时代。墨子会的每一间寮舍都一模一样，布置能简则简，物件能省则省，同一间房间，既可以做寮舍，也可以做监牢。墨子会的训练，首先是让人成为一件不出差错的机关，然后才制作真正的机关，无味的衣食住行都是墨子会训练的一部分。
韩英姿的身体对墨子会的训练适应得很好，他毫无错缪地操作一道道工序时，简直就是一具机关人，韩英姿仿佛不过是披在机关人身上的一张画皮。但他的心越来越厌烦墨子会的枯燥刻板的生活，再也压抑不住。
白璇说，她喜欢墨子会的生活，每当制作机关时，她的心能真正平静下来。可韩英姿不喜欢，他的心渴望飞翔。
韩英姿决定，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住在墨子会。
寮舍外响起了敲门声。
卢正直墨者在门外道，“宋舵主知道你的事，还有白璇的事了，现在他要见你，把事情解决。”
卢墨者领着韩英姿走到了大梁舵主的房前。
关良墨者立在外面。韩英姿发现，关良的右臂换成了一条崭新锃亮的钢铁义手。二月十五日关良向他们发布搜检古钱的命令时，他的右臂还是一条真手。
关良的神情阴郁，他道，“当日我折在李俊义那武夫手上，没能自始至终监督你们的行动，酿成了大大的偏差。”
韩英姿想，还不如根本不接那次搜检古钱的行动，他和白璇都不会和西河会牵上关系。
关良道，“宋舵主单独见你一人，进去吧。”
韩英姿进去，重重地把钢板门合上，他见到了宋异人舵主：
这是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黝黑男子，但他的身体结实得像一个铁秤砣。宋异人注视韩英姿道，
“你休息的时候，我大致掌握了情况：西河会掳走了白璇，东方一唱谋杀你时，你恰好外出，他纵火烧你宅邸，殃及了整条甜水巷。”
韩英姿向宋舵主郑重施礼：“请宋舵主指挥众墨者行侠仗义，格杀东方一唱，救出白墨者，为大梁人复仇！”
宋异人毫无表情地道，“可惜，按照我们墨子会和魏王的约定，在魏国墨子会不能任性行侠，需要向魏王申领侠客令。魏王不能发出真正的侠客令了，但他还没有死，墨子会不能违背承诺，自行其是。”
韩英姿急道，“那就来不及了！墨子会是天下侠的始祖！在这个没有王法的时刻，什么是侠，我们墨子会说了算！杀东方一唱，就是侠！”
宋异人道，“还不是时候。”
韩英姿彻底恼火地吼起来，“那要等到东方一唱杀死了你最好的徒弟白璇，才是时候吗！”
“放肆！”宋异人的拳头打在韩英姿的小腹。韩英姿栽倒在地不起，身体抽搐，冷哼不止。宋异人的拳脚不下于圆满武道炼气士。
宋异人训斥，“我太挂念你娘的恩德，太娇惯你了！你连墨子会的纪律都忘个干净！全没了上下之分！”
韩英姿流出了泪。宋异人蹲在他身边，语气变得和缓了些，
“别装出女孩子的样子惹我心软。为什么西河会纠缠你们不放？”
韩英姿道：“我不知道。”
宋异人注视韩英姿，“你不知道？之前，你串通白璇欺瞒舵主。现在纸包不住火了，坦白告诉我：除了救下魏峥嵘，你们还做了什么！”
韩英姿道，
“那夜还杀了西河会几个初习炼气士，毁掉铸错先生的一件法宝。”
韩英姿保留了西河会澹台明灭自爆，骆风失陷龙舟两件事情没说。他不能和盘托出，如果都抖出来，宋舵主不知会如何暴跳如雷呢。
宋异人皱起了眉头，但他却没有责怪韩英姿，
“那就怪了，西河会怎么知道是你们杀的？那几个西河会炼气士滥杀无辜，你们当时执有侠客令，杀掉他们有理有据。而且魏王和墨子会约定，绝不外泄侠客令上的行侠者身份。”
他呆望了门外一会，低声向韩英姿道，“墨子会有人走漏了你们当天行动的风声。”
宋异人扶起韩英姿，道：“跟我来。”
他推开一道暗门，韩英姿跟了进来。
这间暗室比之前的房间大了三倍。这里不止是宋异人私人的居所，而是大梁分舵重要文书、契约、印信的保藏室。
宋异人道，“你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个雨天，你娘死掉的时候，你一个瘦小的孩子，跑到了铜人巷的门口，请求见我，请教墨子会负担你娘的丧葬费用，主持你娘的丧事。那时候你才十三岁，已经像大人一样独当一面了。那么多年墨子会的训练，只把你表面的棱角磨掉，骨子里还和以前一样。”
宋异人从如林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金盒子，“道门试炼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想修仙吗？”
宋异人打开了金盒子，里面有二枚古钱，韩英姿的心中立刻有了感应。
这两枚道门门票，就是韩英姿他们这些墨者那时从李秀玲和法聪那里取来的，宋异人居然还没有上交给西河会。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修仙……嗯，以前是想过，现在不想了。我资质太差，修不了仙的。”韩英姿言不由衷道。他手头囤积的门票太多，不在乎这二枚古钱。可他还不想表露自己远遁道门的真实心意。宋舵主待他很好，韩英姿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心，让他伤心。
宋异人道，“那再好不过了，你娘并不希望你修仙。你或许不记得了，在你十三岁前，我就见过你，那个时候，你闪烁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修仙天才的光芒。可十三岁后，你就突然地、彻底地失去了那种光彩，就像火燃烧完毕后的灰烬一样。”
宋异人从档案架子上拿下一封文书，“这是你娘预感到自己死兆后交付我的遗书，她嘱咐我：把你栽培成造福世人的工匠，可绝不能让你修仙。”
韩英姿的心如惊涛骇浪。最爱他的娘亲，把一生本领毫不保留传授自己的娘亲，竟然是天下最反对自己孩子修仙的人，连临终时都不忘叮嘱宋异人阻挠自己修仙！
宋异人道，“韩英姿，你留在这里。我就去给西河会交古钱，作为交换，说服他们放了白璇，免去那天西河会人命的事情。”
他交给了韩英姿又一份文书，“你的事情，我不一定能帮你免掉。等我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无论我有没有回来，你立刻离开魏国。这是宋国铁城总舵的访学文书，你去那里躲躲风头。”
宋异人又指出一道暗门，那一个出口是大梁舵主才知道的密道。
宋异人走出了房间，唤起了关良和卢正直，“那天的事情你们都参与了，和我一道去王宫见西河会，以钱换人。”